呂賢章早知對方必定有備而來,之未曾想竟是從律令著手。
他本要駁斥一句西營並非“市眾”,可再一想,營前動亂,其實或許比之市眾驚擾更為嚴重,真要鬨起來,其實難做評判,糾來纏去,最後說不得又要抬到趙明枝麵前,一來不願叫她再做煩惱,二來更不願對麵人白白多出一個機會前去殿見,索性把氣忍了。
“城中近日動亂不休,糧事不同尋常事,尤其京內糧商個個彆有根基,節度雖是問心無愧,也彆無畏懼,卻也為上下多想一回——將來蔡州來信,殿下又當如何應對?下頭士卒又當如何?”
呂賢章自問苦口婆心,言辭懇切,哪曉得對麵裴雍並不反省,隻淡淡道“多謝參政提點,我受殿下信重,又接手城中治安流民,便隻用向殿下複命,況且蔡州遠在千裡,如何知道城中境況?所言所語,不過‘想當然’三字而已,若因此束手束腳,城亂城破之時,難道能以蔡州來信破之?”
他言及此處,隻對呂賢章道“參政好意我心領之,隻裴某既已行事,責無旁貸,至於上下畏懼,也有我自擔之。”
呂賢章聽到“我自擔之”四字,實在難掩心中羨慕,又暗生憋悶。
他自認遇事有能力,也有膽識心胸去“我自擔之”,但實際又如何呢?
糧商鬨事,裴雍揮令手下如臂使指,想關就關,要罰就罰,事後還有大把幫忙翻查晉刑統收拾爛攤子的,一言既出,擲地有聲。
可自己乍然接手這樣局麵,一則猝不及防,難做準備,難免有那疏漏之處,二則名望、資曆到底不夠,無論進退,是動也束手,靜也縛腳。
歸根到底,自己並無多少人力可用,那裴雍卻是大軍在握,實權在手,自不能比,況且自家行事時常將大局擺在最前,又要思慮公主名聲,與對麵這一個放縱自專的又更不相同。
裴雍如此行徑,表麵觀之猶如雷厲風行,果決得很,以深究之,徒留諸多隱患。
尤其二人此時同搭手,自家還要給他去做收場。
此人在前頭橫衝直闖,把功勞撿了,京都府衙要去擦屁股,進得殿下耳中,又會怎麼去想?
呂賢章慢慢吐出胸中濁氣,壓著道“今日暫且不論,隻盼將來節度遇事時稍加克製,也為其餘同僚多想一想——扣了糧商並流民,城中秩序又待如何?京都府衙人手本就不足,要是有人鬨事,誰來壓製?便做了壓製,民心又待如何?”
裴雍抬眼看了看天色,又見遠處隱隱有燈火,才又收回視線,慢聲回道“要是府衙人手難做維持,你我同朝為官,又同在此城,本就說好互輔互助,參政遣人來問便是——西軍足有上千之眾,城中亦在招募壯勇,幾隻跳梁,尚不足為懼。”
“況且餓有糧,寒有被,便是民心所係,豈止巨商權貴是人心?不必太過以之為念。”
此時雖已入春,夜晚仍有寒風,尤其宮中損毀房屋尚未修葺,斷壁殘垣甚多,冷風如進無人曠野,直直撲到呂賢章臉上,帶著沙粒與塵土,刮得他麵眼生疼。
他顧不得去躲,由怒生笑,道“節度看來,難道本官便不知民為上?我也是微末出身,自認從不忘本,所行所為,更是以百姓為上,可行事豈能隻縱意而為,我心念大局,隻恐糧商生亂,引帶其餘商家各自驚慌,更令百姓惶恐,怎的在節度口中便成了隻顧巨商權貴?如此汙蔑……”
裴雍待他話音稍頓,便做應道“糧商此時行徑,便不算生亂了?”
呂賢章本還有話要說,被此一問,卻是卡了一下,難為應答。
裴雍已然又道“參政心跡,上下有目共睹……”
他說到此處,忽做轉頭。
兩名領路黃門本來安靜側身站在一邊,也不用他交代,便不約而同遠遠退讓開去,隻留一柄孤燈垂坐地麵。
見人走遠,裴雍繼續道“隻城中局勢紛雜,獨木難支,人力總有儘時,前日相見時你我便作說明,殿下既使我二人互為臂膀,各自補位便是,若由雜事生了嫌隙,不過徒耗力氣。”
“至於其餘,以參政才識,丙吉問牛四字,豈用裴某言說?”
呂賢章滯立不動,眯眼看去“節度此言,是說本官行事不辨輕重緩急,不能全分內之事麼?”
裴雍麵上並無什麼表情,連聲音也沒有多少起伏波瀾,隻問道“參政領管春耕、戶籍、民屋、糧價等事,又有京都府中大小事項,卻不知如今景況如何?”
呂賢章被問得渾身難受。
才進城幾日?
他連手下人臉都不曾認全,哪怕京都府不複往日繁華,人口依舊有百萬之巨,猶如小國,管治起來何其複雜?
房屋、田畝清點、訴訟等事瑣碎無比,耗時耗人,尚未理出頭緒來,今日城中又有流民衝闖糧鋪,偏還就發生在交接之前,叫人想要推脫責任也不能。
事情做成這個樣子,而對麵裴雍雖不見多少成效,到底沒有捅婁子,但凡還要點顏麵的人,都不再好意思再強辯了。
他強忍訕然,但不得不道“我接手府衙事時日太短,便如節度所說,人力總有儘時,若能再多幾天……”
裴雍從容頷首道“那便等參政好消息。”
語畢,稍一拱手,便做告辭狀。
呂賢章一愣,倒似清醒過來,張口問道“已經這個時辰了,節度還要進宮輪值麼?”
又道“城西營中事務繁雜,又有治安、城防之事,節度何必親自來回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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