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天倏忽而過,沈溯一家子很快便回了盛京。再沒過多久,沈溯的娘便生了病。
一開始,女人隻是身體抱恙,偶爾臥床不起。但還有精神,會握著沈溯的手,一筆一畫地教她寫名字。
“‘溯’很好寫的,娘教你。這三點水表意,像涓涓細流;‘朔’則表聲,每月首日為朔,而末日為晦,所以‘溯’就是由下遊向上遊前進,逆著水流而上的意思。”
沈溯,便是在順勢中逆勢而為。
後來女人越病越重,吃不下、睡不著,盛京城裡的名醫看了個遍,也隻能勉強續命。沈溯開始輾轉學醫,因為天資聰穎,小小年紀就已經能去流民堆裡布藥施粥。
沈溯記得流水村那個男人說的話,娘親皺眉的時候越來越多,她便總想著讓娘開心一點。但她從小就不是會講笑話的人,天天讀書行醫,也見不到什麼有趣的事,總是說著說著,就沒話講了。
每當此時,娘總是會笑著看她,淡淡說一句“是嗎?溯兒今日做了這麼多事呢,真好。累不累?”
沈溯搖頭,隻要能讓娘開心,無論要做多少事,她都不覺得累。
可是,無論她做多少事,好像都無法讓娘開心。隨著醫術易精,沈溯逐漸看明白了娘的病不在身,而在心。尚書府就像個籠子,困住了她,直到把她活活困死。
娘死在一個冬日的傍晚,那日同樣是北風呼嘯,沈書問剛娶了姨娘,還在外麵和那些世家摯交賞梅作詩,沈溯在娘的床邊圍了好幾個火盆,想讓一直冒虛汗的女人能暖和點。
娘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手心冰涼“溯兒,娘把你生在這個家裡,是娘對不起你。”
沈溯咬緊下唇,憋了半晌,才硬拉出一抹笑容“我有娘就是最大的福氣,您彆瞎想。”
娘歎了口氣“溯兒不要做懂事的孩子,要做開心的孩子。你要、你要流入江河湖海,不要被困在他們鑿好的河道裡……”
說罷,娘開始劇烈地咳嗽,沈溯手足無措,上去緊緊握著娘的手,另一隻小手放在她背後輕輕拍著,像是小時候娘哄她睡覺時做的那樣。
但這一次,娘沒能再緩過來,她冷冰冰的手癱軟下去,再也捂不熱握不緊。
沈溯呆坐了片刻,反應過來之後,第一時間跳下床去把屋裡的窗戶全部推開。那時候沈書問已經納了姨娘,娘的宅院門口總是有人守著,那姨娘號稱要好好盯著姐姐生怕她出事,但沈溯知道,那個女人等的就是哪日娘發病急著找人去尋大夫,然後派她手下的人去“找大夫”。
所以小沈溯不想讓娘走大門,她不想讓娘最後還要看到姨娘手下的嘴臉。她打開窗戶,想讓娘趕緊離開這房間、這宅子,離開這個困了她一生的泥沼。
那晚過後,冬夜的冷風就沒有離開過沈溯的生活。她總還幻想著能憑自己的優秀換來父親的一絲認可與愛。等到她終於意識到在沈書問的眼中,她就是一塊門牌,想什麼、開心與否都不重要之後,也沒了力氣反抗。
有什麼意義呢?娘讓她不要懂事、要開心,可人生又有什麼值得開心的呢?
沈溯是前兩年才想清楚的這件事。她的人生毫無意義,沒有任何想要的,也沒有任何主動權。唯一能控製的,想來想去隻剩自己一條命。
醫毒一體兩麵,從那一天起她開始煉毒,她想煉出一味無色無味、服下後能快速且毫無痛苦離世的毒藥。
活著的時候,她在尚書府內已經很痛苦,所以死的時候,總歸想輕鬆一點。
沒人知道被人交口稱讚的沈大小姐,最大的願望是想去死。沈溯也不求人能理解,但今晚,冬夜的寒風似乎吹散了一絲黑暗,給她看到了一個捉摸不透、跳脫恣意的少女,讓她看到生命的另一種樣子——娘死前想讓她變成的那副樣子。
不要懂事,隻要開心。那個隻要三兩六文錢的小賊,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沈溯又想起多年前那個夏日,那個用指尖撫平自己眉心的小孩。那孩子明明窘困潦倒,還跟著個騙子,卻能笑得像是夏日烈陽一般燦爛。
也不知那大小騙子,現在過得如何了。
柳時衣從沈大小姐那裡“討”來了三兩六文錢。
她把三兩給了花嬸,留了六文錢,足夠兩天的飯錢,因此決定給自己放兩天假。
兩天吃的省一點,還能餘下兩文錢。她拿著這兩文錢,去給二妞買了幾根糖葫蘆,又給自己新買了點針線,從布莊老板那兒討來了些不用的邊角料,拿回去給自己重新縫了個被子。
最後,柳時衣從供案下麵掏出幾支香火,點燃放到了牌位前,開心地拜了拜“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爹、娘,你們在天之靈,多多保佑我,每天都能有銀子花,不用多,夠用就行。”
柳時衣神清氣爽,人生最快樂的事,莫過於不用上班還有飯吃有床睡。她在地上的雜物中到處翻找,本想找到上次老錢給她的話本子繼續看,卻不料瞥見了那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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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時衣一拍腦門,把這玩意兒給忘了。
她拿起刀柄,發現鏽跡斑斑的刀身下又開始隱隱冒出紅光,怎麼看都覺得挺稀罕。
柳時衣把鏽刀往腰間一彆“找朱老九去,萬一這玩意兒能賣到五百兩呢。”
朱老九在流水村開了十年的武器鋪子,說是武器鋪,實際上就是個鐵匠。邊陲小村哪有什麼武器需要他修的。但朱老九號稱自己年輕時曾經也是“道上混過”的,所以怎麼也不肯承認自己開的是個鐵匠鋪。雖然天天都在給村民們打鏟子鋤頭,可朱老九還是不忘自己的江湖夢,總說這世上就沒有他修不好的武器。
柳時衣把刀給朱老九的時候,朱老九臉一拉,以為這不著邊兒的赤腳小仙又來尋樂子了。
“你這哪個犄角旮旯扒拉到的菜刀,鏽得跟上古遺跡似的。”
柳時衣卻手握著刀柄,給朱老九看那鏽跡斑斑下隱隱發出的紅光“你看看,這玩意兒肯定是個寶貝。咱倆這樣,你給我把鏽除了,我可以考慮便宜賣給你。”
朱老九眯起眼盯著這鏽刀,也不知在想什麼,沒回柳時衣的話,卻是直接拿過刀,開始處理起來。
武器鋪子內,陽光斜灑,空氣中彌漫著鐵鏽與木炭交織的獨特氣息。朱老九身材魁梧,雙手粗壯有力,手持磨石,全神貫注地打磨著鏽刀,火花四濺中,不知不覺間就過了半個多時辰。饒是朱老九這樣粗壯的漢子,經不住體力也有些耗損,喘息有些粗重起來。
但這鏽刀反複打磨半晌,鐵鏽卻依舊頑固地附著在刀身上。朱老九麵色通紅,似乎有些不甘心,他加大了力度,磨得更加用力。然而,那鐵鏽卻像是有生命一般,緊緊地附著在刀身上,不肯離去。
終於,朱老九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瞪著那刀,像是在瞪什麼仇人。
柳時衣蹲在滿院的農具之間,嘴裡叼著根野草,看著朱老九連連搖頭。
“朱老九,你不是總說,你曾經行走江湖那麼多年,不論什麼刀槍棍棒,哪怕是生了萬年的鏽,你也能不費吹灰之力除掉麼?”
朱老九粗聲瓦氣“你這刀啊,我看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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