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江東處處災,唯聞全蜀少塵埃。
一瓶一缽垂垂老,萬水千山得得來。
秦苑幽棲多勝景,巴歈陳貢愧非才。
自慚林藪龍鐘者,亦得來登郭隗台。
話說自從朱溫篡唐以來,天下秩序已然大亂,四方豪強,但凡手中掌握些兵馬的,都趁亂分羹,轉眼即將九州江山瓜分淨了。彼時,中華大地上,各霸一方,大大小小的王國何止十個?其中兩個大國,晉陽餘脈與汴梁朱晃紛爭戰事不斷,論起安定太平,中原一帶反不及位居西陲的隴右、古蜀之地。隴右一向為岐國的李茂貞所盤踞,這老賊,早年間犯上作亂,挾持唐昭宗至鳳翔並將其軟禁,後被打著勤王救駕旗號的朱晃擊敗,又被蜀兵趁亂占了漢中諸地,此後便一蹶不振,靠著與蜀國結好,勉強維持自身,由是不敢參與大國紛爭。岐國南麵,便是王建治下的蜀地,和唐末苦難戰亂的時局不同,西蜀遠離中原,外有山川阻隔,內有王建勵精圖治,國內反而是一片升平氣象。
蜀中安定無事,招致大批遺賢避亂在此。
此時節,王建手下,武有晉暉、張造、李師泰,文有韋莊、張格、東瀛子,外結岐隴作為屏障,內立法度以為製衡,王建本人以忠武軍節度使、蜀王自居,權攝巴蜀軍政要事。逾數年,朱晃弑君篡位,消息傳入蜀中,蜀地軍民人皆義憤填膺,眾文武趁勢上表,恭推蜀王建元稱帝,以示與梁國分庭並立之意。王建堅決不肯,他反問眾人道“想當年,楊老魏王率領我們忠武子弟八人,合沙陀,結西羌,平滅黃巢,保定關中,成就昭唐中興的大功。現如今,雖然唐室已亡,然而魏王的訓誡猶然在耳,我敢不以唐臣自居,反去做那僭越稱極、顛覆臣節的惡事?果然如此,與朱全忠有何異?”於是下令,日後倘再有人公推勸進,無論貴賤,一律逐出成都,於是眾人不敢再諫。如此又過數年,晉梁之間屢次交兵,眼看晉陽兵微勢弱,王建有心助戰,無奈山遠路遙,也隻能作罷。儘管如此,晉、蜀之間仍然時時交通,尤其是糧馬布鐵的貿易經年不斷,隻因為王建有暗中相助之意。
天佑七年(910年),梁國侵入趙地,晉軍東出救趙,王建聞訊,即派人遣送糧草馳援晉軍。晉軍用火攻,大破朱友文所部,奪了武鄉、襄垣二縣。晉王感念蜀王恩情,即遣使入川,奉送禮物,以示感謝。蜀王接見使者,先問了些戰況,後又談及晉王家事,得知天水郡主已與嵇昀定了親事。蜀王聞言,一時黯然失色,待送走使者,一連罷朝三十日。日子一久,韋莊、張格、東瀛子等人坐不住了,相約進宮麵覲。幾人到了內宮,見蜀王神情黯淡,形容憔悴,以為生了疾病,王建不願眾人擔心,於是推說道“中原戰亂不息,百姓塗炭,我身為舊唐遺臣,心中不安,故而傷感。”張格聞言,即上前寬慰道“天下雖亂,天府之地,尚且安寧,這都賴大王的洪恩所潤。”“天府”蜀王聽罷,一時有些出神,嘴裡反複竊叨“天府”二字。韋莊、東瀛子見狀,互相對視一笑。來日,群臣聯名上表,文臣以韋莊為首,武將以晉暉為首,再次恭請蜀王登基為帝。
王建佯怒道“你們怎麼敢如此輕視我的法令?一起違抗我的旨意?”韋莊跪地陳述道“大王是大唐的忠臣,我等祖上也曾享受唐朝的俸祿,沒奈何天命至此,王朝覆滅,無可期冀。大王有功勞於社稷,施恩德於百姓,蜀中士人翹首以盼,如瞻日月。我等鬥膽,再請大王開國禦極。”韋莊帶頭說罷,餘眾附和,紛紛勸進。王建歎一口氣,側目看向晉暉,晉暉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王建又請東瀛子上前問話。東瀛子道“天意人心,不可相負。”王建於是不再推就。
轉頭來到九月,王建會集群臣於成都南郊,祭天頌表,登基稱帝,國號定為“大蜀”。隨後遣使送書,曉示諸國。
使者到了晉陽,李存勖設宴款待,蜀使呈遞國書與李存勖看了,李存勖當即愕然,原來王建在書信中邀約李存勖“各帝一方”,李存勖自然不悅,按下國書拂袖離席,且叫人把蜀使轟出了城。
當時,嵇昀正在帶兵攻陷燕國,對這件事無從得知。直到李存勖到了幽州前線,遂以將前事告知。
嵇昀對李存勖勸道“當今群雄之中,唯梁國最強,王建割據蜀中多年,向來親晉而拒梁,這對我們的複國大計來說,可謂是有力的援助。如今王建雖然稱帝,捐棄臣節,但第一時間遣使送信到晉陽,可見仍願與我結好。我軍正要與梁軍會戰於潞州,形勢嚴峻,倘若王建因拒使毀書一事心懷憤懣,絕晉而向梁,那將對我軍十分不利。”
李存勖這才恍然大悟,急忙問挽救的法子。嵇昀略思片刻,道“殿下放心,我已有主張。”說罷當即提筆寫下一紙書信,叫人送到晉陽城李鶚府上。李鶚收到信後,馬上按照嵇昀囑咐,采買準備,隨即馬不停蹄南下,過雁門、入陳倉,來到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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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成都,先不覲見王建,而是直奔丞相韋莊的府邸。韋莊見是故人,自然殷切招待。飲了幾盞茶後,李鶚說明了來意,韋莊喜笑道“這嵇昀當年初到長安,就在老夫的家裡住著哩,歲月蹉跎,回想起來,還是一個少年模樣。”李鶚道“如今業已封侯了,早晚操持軍務,鬢添白發不少。”隨即又講了些這些年嵇昀身上發生的事,隻聽得韋莊嗟噓連連。李鶚又轉述嵇昀請托之意,韋莊擺了擺手道“何須他囑咐,於公於私,老夫都宜當儘力。”轉頭遇上吉日,韋莊以做壽為名,在府上大擺宴席,自從當年楊複光明令諸子師侍韋莊以後,王建對韋莊向來十分敬重,加之有勸進之功,於是王建乘了禦輦,親自韋莊賀壽。
韋莊領著家小一起迎了王駕,直入席間,分賓主坐了。王建瞧見兩廂賓客都是些麵生的人,滿堂竟然無一個朝廷重臣,心中疑惑,便問身旁宦官“丞相做壽,何以眾官員不來慶賀?”宦官正不知如何回答,韋莊先聲答道“回稟陛下,朝廷初定,國務繁多,老臣區區賤誕,未敢驚擾百官。老臣原本是個附庸風雅之人,知我蜀中太平繁盛,文人才子極多,於是設此宴席,相邀共樂一處。不想驚動陛下龍駕,思慮不周,死罪死罪。”王建聞言大笑道“原來是文人佳客之會,丞相知道,朕雖是軍旅出身,也好詩詞文章、歌舞箜篌,少有機會能與眾位嘉賓齊聚一堂,今日原來有幸。”眾人聞言,都行禮答謝,王建叫起,隨著韋莊三聲擊掌,侍者們捧出鮮果佳肴、珍饈玉漿。王建心情大好,一連將酒喝了三盞。有他打樣,眾人便不拘束,各自舉杯歡飲起來。酒興濃時,射覆投壺,擊鼓傳花,十分歡樂。等又過了數巡,人皆有些醉了,這時兩廂琴瑟聲漸起,有舞姬數十人走上堂來,個個身姿綽約,輕推水袖,慢捋羅衣,於人前起舞。正是
南陌花紅酒脂白,何期川中有鳳來。
金翅委盤湍雪嶺,一羽滌清四境埃。
未央移落蜀山坳,長樂坐臥玉軒懷。
西絕諸戎建天樞,東去萬國隔江海。
閬中不聞腥與血,巴城銷金掩兵災。
東邊姊女妝西鏡,北處胡笳吹南台。
韋相府中朋滿座,滿座皆是唐時客。
霓虹裙下搖金履,玉羅裳裡影徘徘。
王建數杯酒下肚,身體醺沉,醉眼惺忪之間,隱約見一身披豔麗華服的舞者,被花團簇擁著從人群中綻出,初時離得較遠,看不真切,隻知道她身上足有百種色彩,在燭火照耀下閃爍著熠熠星光。隨著舞者步入中央,眾人鴉雀無聲,繼而仿佛是恍然開悟了一般,開始聒噪起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儘管如此情形,眾人的目光卻自始至終離不開舞者分毫。
原來隨著舞步邁動,衣袂飄搖時,方覺舞者一身所穿,並非絲錦織就,而是無數羽毛鱗次而成,隨著舞步躍起粼粼彩光。
對於霓裳羽衣舞,人們聽之者多,親眼見到卻少,因此多有驚訝,也不奇怪。何況這樂舞原是楊貴妃生平最得意之作,足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有幸親目睹之,自然喜不自勝常。這當中最是癡醉的,無疑是王建本人。
“是郡主麼”
他喃喃自語,聲音小到連斟酒的侍從都沒有察覺。
恍惚間,王建眼前仿佛看見一座城,城樓下兵頭滾動,亂馬衝撞,城上一女子也穿著與今夜相同的羽衣,不顧腳下千軍萬馬的嘶喊,兀自翩翩起舞
“你是誰?!”
王建騰地站起身,氣衝衝地朝舞者質問道。他的語氣嚴肅,霎時間驅淨了酒宴的輕鬆氣氛,眾賓客趕忙斂襟危坐,都不出聲。
韋莊覺得時機已到,便出來答道“回陛下,這舞女是北方進貢來,包括她在內,共二十四人。”
王建愈加疑惑,追問道“她怎麼會有這身羽衣?會跳這支舞?”韋莊剛要繼續答話,卻被一人從旁攔住,看了一眼,原是李鶚。
李鶚繼而答話“此番全是晉王的心意,這件霓裳羽衣,原是當年黃巢賊入長安時,仿貴妃故事,著宮廷工匠為其寵姬製作的,後來成為晉王府中的寶貝,這二十四名舞女,原本是天水郡主豢養,陪伴郡主跳舞消遣的,也是晉王親準,著外臣為使,特送至蜀王駕前,請蜀王笑納。”
王建眼見這女子無論外貌還是舞藝,竟果真與李萱有幾番相像,心中激蕩,又得知是李存勖為了兩國交好特意前來送禮,當下十分滿意。轉天來,坐朝叫起,專門接見晉國使者,當著蜀國文武官員,許諾將與晉國永結盟好。
至於晉國送來的二十多名舞女,王建將其視為珍寶,不僅為此興建舞榭歌台,並且網羅伶人,充斥其中,自安史之亂後大唐樂舞聲沉溺百年,至此才為之一盛。甚至有人言道,五代十六國,典章文物承唐之遺風的,隻有蜀國。
據說為了死後依舊能夠與之為伴,王建還專門命人在王陵中篆刻了女伎石雕,後世稱之為“二十四伎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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