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連樓下的絲竹管弦都停了。空氣仿佛凝凍住了。紈素見無人應聲，筷子微微一動，那鋼鏢直直飛出亭子，不向著原本飛來的方向，卻衝著夜色掩映的一處屋脊飛去。屋脊上嘩啦一聲大響，一個高瘦黑影一個鯉魚打挺，立起身來，欲以兵刃格擋，哪裡還來得及？但那鋼鏢飛到他身前一尺許處，便失力道，墜到了屋脊之上。那人驚魂未定，一矮身卻又蹲了下去。紈素又好氣又好笑，道“耍無賴麼？”
忽聽得周圍三麵，暗器破空之聲大作，隻有麵向枕海聽濤閣方向一麵寂然無聲。紈素笑容不變，原地坐定不動，卻將那夥計拿來放在桌上的第二壇酒拎起，拍開封泥，順手抽出一柄短短的冰匕來。奚笪掀起錦緞桌布，使個巧勁，把那仍因腿軟，跌坐在地上一攤酒漬之中的夥計塞到桌下，低聲道“小二哥，躲好了!”便自腰帶中抽出軟劍，握在手裡。
兩人聽聲辨位，皆認定這一次敵手所投出的一應暗器，僅為打碎閣中竹燈架上的琉璃燈具而來，論力論速，皆尚不能傷人。倒是第一次出鏢那人，意到手到，準頭極佳，還算有些門道。但在齊、奚兩人麵前，也沒什麼可忌憚處。果然周圍琉璃燈紛紛碎裂，琉璃碴子四處飛濺，但燈中火焰，並未完全打滅，卻還亮著一大半。
紈素見燈具碎裂，碎渣向桌上菜盤子裡飛來，朗聲笑道“糟踐糧食，這可不成!”腳下運巧勁一踢，那桌子分毫未動，小夥計也仍躲在桌下瑟瑟發抖，桌上菜盤卻皆如聞敕令一般，高高飛起，直奔著亭頂而去。
十二份冷盤如有無形之手穩穩端住一般，在空中旋過一圈，剛好躲過迸濺的碎琉璃塊兒，依舊同時落回桌上。飛起時無聲，落下時分毫不顫，連菜湯都沒流出來一滴。奚笪不由得喝彩道“好俊功夫!”紈素笑睨了他一眼。這一手藝驚四座，隻聽得一聲尖銳哨響穿透夜色，四周簷上樹上，已經現身的黑影紛紛又匍匐了下去。
忽聽得樓下腳步聲響。兩位方才還在樓下跳胡旋舞的胡姬，仍穿著舞娘服飾，恭恭敬敬上到閣樓小亭中來。兩人裙擺皆帶重重金鈴，舞蹈時鈴聲不斷，清脆悅耳。但這一路爬上閣樓，兩人一身的鈴鐺，竟未響過半聲。兩人皆拿了掃帚簸箕來，將滿地的酒漬和碎燈掃了，又掀起桌布，要扶那夥計出來。奚笪與紈素對視一眼，見那夥計戰戰兢兢，哪裡敢讓兩個女子近身？隻抱著桌腳不肯動彈。奚笪將一縷真氣逼到喉嚨處，朗聲道“自己行事不謹，露了行藏，與人家小夥計何乾？倒怪到彆人頭上，要殺人滅口了。翻海幫江湖混老的，居然還不知道攝心大法嗎？”最後一句餘音不絕，在廊柱之間回蕩。
果然樓下傳來男子聲音道“罷了，你們都下來吧。”兩名舞姬便鬆了那夥計的手，各自斂衽向紈素、奚笪兩人行禮，各自下樓了。那夥計鑽出桌底，又不敢下樓，戰戰兢兢在奚笪左側侍立著，看他的目光灼熱，如看救命稻草一般。
又聽得腳步聲響，閣樓窄梯上又走上來一位青年男子。那男子不過二十幾歲模樣，尚未蓄須，高大魁梧，劍眉星目，鼻直口闊，儀表英武雄壯。但他眉宇之間，隱有深深疲憊之色，溢於言表。他仿佛眼中看不見奚笪似的，隻直愣愣盯著紈素。問道“……小姑娘，你就是本代的離恨天弟子？”
紈素坐在桌旁，並不站起，態度十分倨傲，抬眼望他一望，輕笑道“雷老爺子，六十年來，看來你頗有長進啊？你翻海幫的奇毒“翻白浪”，如今不用來毒魚了，改塗在暗器上殺人了？果然是家學淵源，歹竹是出不了好筍的。我師祖當年，可是看走了眼啦。”
奚笪在一旁便是一驚。“混天攪海”雷焚海，在江湖上成名已逾五十年。即使隻計算他接掌翻海幫總瓢把子大位的日子，也已有近二十年歲月了。如何竟會是如此年輕之人？他心中生疑，暗運內力，握緊手中軟劍。手一用力，腕脈自然微微鼓起，抵住腕上戴著的定魂珠，那珠子正如一枚體外的心臟一般有規律地跳動。他驟然回了神眼前此人，六十年前已死過一次，從此身體年紀就不會再漲了。
那男子揮一揮手，疲倦道“齊姑娘，我不與你逞口舌之利。”他大喇喇走到桌旁，拉開一把空椅，見那椅子上已灑滿了琉璃碎片，竟還有半根從中切斷了的紅蠟。他右手輕輕在椅背上一拍，椅上狼藉碎渣皆應聲跳起，離了椅麵，隔著一丈多遠，遙遙劃出一道弧線，落到亭外的屋簷上去了。他自己坐定了，向那恐懼地望著他的夥計道“我這客已來了。可以上熱菜了。再給我拿套碗筷來。”指一指紈素，道“給齊姑娘也換雙筷子。這雙用不得了。”
那夥計兩腿發抖，幾乎不能行走。奚笪見狀，起身笑道“我陪你去。”輕輕拍一下夥計的肩頭，半扶半擁地隨他下樓去了。亭台之中，隻餘紈素與雷焚海對坐。
雷焚海道“已是戌時三刻了。你猜你那位吳姑娘，還會不會來？”
紈素嗤笑一聲，道“我原本就沒請她，她怎會來？倒是雷總瓢把子，今日準備這樣充分，後招自然也還留著不少。你想怎麼著，劃下道兒來吧。”
雷焚海濃眉一軒，眼中射出精光，冷笑道“今日之約，是齊姑娘您傳信邀我來的。為何您倒問起我的用意來了？離恨天的仙人，手上握著在下性命。在下這些小手段，隻不過是為了自保罷了。”
紈素鼻子裡哼了一聲，道“自保？師祖當年竟沒跟老爺子你說過，以定魂珠複活之人，若為禍江湖，就算練出一身震古爍今武藝，天下無敵了，離恨天也必誅滅之？你若真想自保，就該少做缺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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