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黎雖然話是這麼說,心內不免有些愧疚之意,因為他真的不知道,這月十六,自己能回來嗎?若不能,又要怎樣跟她說?
“走吧,”他站起來。“你窗子都破了,去叫店家給你換個房間。”
“算了吧,也沒什麼。”
“我說換就換。”君黎少見地很堅持。
“……哦。”秋葵隻好應了,收拾物件時,忽然翻到包裡什麼。
“對了。這有個東西……給你看下。”她說著,從行囊裡拿出一張對折的紙箋。
“是什麼?”君黎伸手來接。
秋葵沒回答,隻背起了琴向外走,君黎展開紙箋,微微一驚,“你不是說沒有?”
“原以為是沒有的,但這次回去重新整理師父遺物,卻發現了,我就抄下來了。……有了這個,你應該什麼都能算出來了?”
“難得你又這麼信任我,”君黎笑了笑。“等回頭我仔細幫你看看。”
“你看了以後,不要告訴我。”秋葵低頭。
“這又是為什麼?”
“我……總有點怕,不曉得自己是個什麼樣的命運。”秋葵道,“嗯,若是好的,你便告訴我,若是不好,就彆說了。”
君黎看了看她,便抬手,將那紙箋還了回去。“你既然自己都沒準備好,就彆看了,傷你的神也傷我的神。”
“我……”
“不過倒曉得了你的生辰年紀了。”君黎笑笑說。“癸亥年九月,你是秋天生的,加上癸亥的癸——難怪你叫秋葵。”
秋葵忽然抽一口氣,省悟起女孩子的生辰八字,原是極為私密之物,隻有在定親時,才會寫在庚帖上送到對方家裡,而自己竟然就這樣送到他手裡。不過她根本用不著臉紅,因為君黎似乎並沒在意。他看過的八字男男女女的也不少了,這個,又能有什麼特彆?
十一月初四,天氣晴好,薄雪消融,卻仍然擋不住卷湧而來的冬寒。就連秋葵也活動了許久手指,才能將琴奏得自如。
忽聽敲門,她料想是君黎。他曾說今日上午就要走,如今應該是來道個彆了。
不料起身應門,外麵站著的人粗衣小帽,卻是店家夥計,見她的麵,便道“姑娘,邊上房的那位客官,讓我給你帶個話……”
“怎麼,他已經走了?”秋葵變色。
“姑娘猜得倒準,他剛走,還讓我告訴姑娘,若這月十六他沒回來,那就是不準備回來了,姑娘就不用等了,自己去臨安,找一位叫……‘淩夫人’的。喏,他還留了封信,說若他沒回來,就有勞姑娘幫個忙,帶這信給淩夫人。”
秋葵見他遞來一信,心中不知為何就一沉,覺得他本就不打算回來了。“淩夫人……?”她喃喃道,“淩夫人是誰?”
“哦,淩夫人就是‘淩公子’的夫人。”夥計說著摸摸頭,“這話說了等於沒說,不過那位客官說了,若姑娘問起,就這麼答就是了。”
淩公子?秋葵心道。是那日鴻福樓遇見過的淩公子的夫人?她在臨安?可是……我也不知道這淩夫人住臨安哪裡啊。她反而心中更覺不祥,翻過信封便要拆看。
“哎,萬萬不可,姑娘,那位客官特地交代了,這信是給淩夫人的,姑娘不能隨便看。”
“他……他真要跟我說這些,怎麼自己不來說!”秋葵一恨,推開他便下樓,徑直跑到外麵。冷清清的巷子沒有一個人,一眼望出去,雖有淡淡陽光,但照在一整排的烏簷白牆上,好像整片天空都被映在一種灰澀澀的氤氳中。
他剛走。她記得夥計說,“他剛走”。她這兩天一直沒好意思仔細問他要去哪裡,為什麼要花十幾天這麼久,為什麼又總好像有一種刻意掩飾的凝重。原想今天他若與前兩日一樣又一早就來尋自己,便一定要問得他說出來,卻不料他就這樣不來了。
她沿著窄巷跑到寬街。連寬街上都行人寥落。沒有他。已經沒有他了。沒有那一身白色的道袍,沒有那一個挽起的道髻,沒有那一口破舊的竹箱。四顧何茫茫,根本沒有自己心裡在想著的這一個人!
能讓她焦灼的目光微微一停頓的,隻是長長街尾那個穿著黑衣、束起長發、斜背著一把劍的行客。也許吸引她的是他緩慢卻堅定的步子,或者——是他有那麼一點像君黎的背影身形。可是沒來得及看清,他已經轉過街角,消失不見。她心中一空,忽然又低頭看向手裡那用紅漆封好的信。
他說十六號會回來。他隻說,如果不回來,才要我一個人去臨安。無論如何,我都是要等到十六日了。她想著,將那封信捏緊,暗暗道,秋葵啊,你是怎麼了,你在心亂些什麼?你在擔心些什麼?就算他不回來,又怎麼樣?
腦中忽然閃回那日沈鳳鳴對自己的譏諷——“你在這為了個道士黯然神傷”,“而他根本對你這心意一無所知”!
不對。她用力一搖頭。我什麼時候黯然神傷過,更怎麼可能是為了一個道士,這姓沈的根本在胡說八道!對,沈鳳鳴辱我至深,我正是要親手殺了他以泄心頭之恨,現在三日已過,正好沒有顧君黎礙事,我正好去找他一雪此恥,我就不信他躲得到哪裡去!
她想到了找沈鳳鳴報仇這件事,才總算像是為這十幾日的等待尋到了一些寄托,轉身往客棧走了回去。
隻是,正如君黎早就計算好的,她當然不可能找得到沈鳳鳴的。三日之內,他看住秋葵,不讓她有機會一個人尋沈鳳鳴麻煩,更換住進她的房間,這樣萬一沈鳳鳴再次來擾,自己也會先發現;三日之後的今天,他便要與沈鳳鳴上山,直到十五日天都峰大會,沈鳳鳴應該都會在他的視線;而這月十五之後,假若自己能活著,便可與秋葵同去臨安;萬一自己報仇不成身死,秋葵身上有自己給淩厲夫婦的信,沈鳳鳴怕淩厲如此,想來也不敢再對她無禮。
不過沈鳳鳴還真的不是他最擔心的事情,更大的問題卻是秋葵要入宮盜琴。卦上說得很清楚,若孤身一人,秋葵此行大凶,那封信,當然並不隻是防著沈鳳鳴的幌子。雖然自己是沒什麼立場去要求淩夫人些什麼,但她見信,看在自己已經身死的份上,縱然不願親自作陪犯險,總也會設法幫忙保護自己這個朋友才是。
不算萬全,但已經是他能替她計劃的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