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是?”刺刺生氣起來,“小雨還叫我彆跟你說——我也以為你昨天是一時失手,可你今天又這般亂來,萬一真打到了阿印——他還是個小孩子呢,又那麼瘦,怎麼受得住?還好他心寬得很,不當回事,還一直叫你大大,還一心要跟著你去臨安——小雨也是一樣,又請你喝茶,又借你珠子,也是隻知客氣不知生氣的——可這樣下去,你定以為他們都沒事,我要是不與你說,你下次出手越發不知輕重了!”
“我……”君黎實在欲待爭辯兩句。若說出手全然是他無理,自也不是——拓跋雨或者吳長印,躲在彆人的地方偷窺,本就是武林中之大忌,加上,他還沒走出青龍教和顧家的勢力範圍,就算不為自己擔心,總也擔心刺刺有甚閃失,多少有些草木皆兵。縱然如此,他下手其實也留了三分,隻不過兩次出手揪出來的偏偏都是弱質晚生,在一貫喜歡保護弱者的刺刺眼裡,便顯得是他在恃強淩弱、以大欺小了。
“你什麼?”刺刺瞧著他。
“我……往後謹慎些就是。”君黎到底是改了口。
“那還差不多。”刺刺才肯嘴角一彎,露出絲笑意來。
不過君黎總覺得方才那番話裡有些什麼不對,隔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你怎麼知道小雨姑娘請我喝過茶?”
刺刺忽然不說話了,就像從理直氣壯一下子變得窘迫非常,低頭專心擺弄其實已經收拾好的針線,便是不肯發出一言。
君黎心中疑惑,張口待要追問,刺刺麵色卻已通紅,陡地將他一推“你再問我,我就不理你了!”竟轉身跑上樓去了。
君黎越發好奇。刺刺是很少這般語焉不詳的,他知道她必有緣故,一時卻猜測不出,也隻能作罷,道“不問就不問,跑什麼?”
刺刺喉嚨裡咕嚕著“不是要走了嗎,我收拾東西!”
距離午時還有那麼片刻。君黎起初覺得好笑,可是獨個兒坐在樓下久了,漸漸地又覺得冷清不安起來。因了阿印的闖入,原本昨夜留下的不明不白感已被衝淡,可此刻的安靜卻似將它浮泛了。他本是暗懷了一些想要在回去的途中稍許彌補點什麼的心思,哪怕隻是尋個合適的情境說幾句解釋的言語——隻可惜,現在歸途中要跟上五個不相乾的人,想要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似乎都已不會有機會。一些不明所以的顧忌讓他也沒法現在起身上樓再去敲一次她的門——也許是還沒準備好,也許是已被什麼破壞了氣氛,也許是害怕又一次的挫敗——他荒謬地發現自己在她麵前,竟還會這般沒有把握。
光陰仿佛看得見般一寸寸流走,而刺刺偏就不走下來。直到近了午時,刺刺才忽然探出頭來,“君黎哥,雨好像停了,我們要不要出發?”
他轉頭向外看。雨還有些殘絲,可天色亮了——亮了許多,如她恢複如常的麵孔。“好。”他說道,“是該出發了。”
荒涼的小鎮,在這晌午終於帶著些未完成的心結,被淅淅瀝瀝地拋在了身後。
吳天童等人雖心意堅決,但離開駐留十八年的地方,還是有種莫名的空洞感。直到靠近了臨安府,那種越來越近的新生感才漸漸將幾個人的心都充滿起來,隻除了吳長印——他隻感鮮奇。
兩日的路程並沒有讓他顯出疲憊之色來——他是沒有來過臨安的,沒有見過這樣還未到城門就熙來攘往的景象,甚至覺得都城就連天氣都越發的好,連那大太陽,都好似與彆處不同。他在看見城門的時候不自覺抖了抖後背,好像要抖掉前些日子雨浸不絕的陰霾和瘙癢,抖落瘦小的身體上那件殘破、陰冷、荒寂、閉塞的過去。
“我到京城啦!”他張開著雙臂,從人群中向城門奔跑過去。
君黎看著他——幾個人都看著他。同行兩日,他已經知道這少年好奇,好動,吳天童等四人沒一個治得了他的,反是君黎與刺刺的話,他還肯聽。但刺刺這回也沒開口攔他,仿佛是一路被他南腔北音地問長問短也已經累了,她難得地能與君黎站在一起,說幾句關於進城之後的計劃。
她知道,到了臨安之後,他們很快就會分開的——無論君黎是要回去內城,還是要去安排黑竹會的事情,他都不能帶上她。當然,她也知道,他一定會設法先安頓好自己,他也一定會早些將那些不得不做的事情辦妥——若是以往,她毫不會有半分失落或擔心,隻是這次,她背後不再有一個隨時能回去的家了,她像一隻斷了係繩的飛鳶,所有的起伏就隻有追隨著他的方向而已了。
臨安府裡有許多酒樓,其中有一家叫天香閣的,每到秋天,生意就特彆的好。
這是因為天香閣的庭院裡種了兩棵桂樹,季節一到便開出星般的花兒來,香氣濃鬱,便是隔著一條街都能聞得到。酒樓的內門兩邊各掛著一條詩額,右邊是“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左邊則是“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菜品中更是加上了幾樣帶桂香的花色,引得本塘的外來的客人都絡繹而至。
沈鳳鳴也不得不承認,很少有哪種花的香氣能似桂花這般濃烈而又清爽,容得人吸進滿腔卻不覺得厭鬱。他此時就坐在天香閣裡。並非飯時,可天香閣裡已經坐滿了人,各種江湖傳聞、家長裡短不絕於耳,不時還有唱野戲的上來演那麼一段兩段,好不熱鬨。
隔壁幾桌正圍著一個說書的聽他講“隻見那右使霍新一個趔趄,向後便倒。青龍教主飛身上去要救,卻見霍新翻起白眼,喉間荷荷連聲,嘴角已經泛出白沫來,再一探他脈搏,竟是沒有了!”
聽者都發出“噫”的一聲驚呼,沈鳳鳴也伸手去摸了摸麵前的酒杯,握住了,卻隻拿在手中,並不端起,仿佛已經忘記了他本是為了這桂花酒而來。便在此時,一個灰仆仆小二打扮的少年輕巧穿過人群,快步到了他身側,俯身往他耳邊說了句什麼。沈鳳鳴目色微微一亮,舉起酒杯一飲而儘,起身道“走。”
舌根處,桂花的甜香絲絲縷縷滲入了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