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當心!”
不知是哪位小弟子驚呼出聲。
持劍砍殺鬼骷藤的灰袍少年驀地轉過頭去。
墨色雙眸裡映著妖獸諸懷撲向白衣少女的畫麵。
灰袍少年瞳孔一縮。
他不知從哪裡借來的力氣,腳下禦起靈力,不管不顧地飛撲過去,將少女死死護在身下。
少年緊閉雙眼,睫毛都在顫抖。
可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傳來。
自他身後傳來妖獸倒地的沉悶聲響。
現場彌漫著一股腥臭難聞的獸血味。
灰袍少年愕然睜眼,隻見一白衫貴公子手持骨劍,漠然立於被腰斬的妖獸屍身前。
懷中人小聲說了句什麼,少年猛地回神。
發覺自己還抱著人,他像被燙到了般跳到一旁,背過手低下頭,耳根紅透。
先前被他護在身下的白衣少女施施然起身。
仔細瞧過兩眼白衫公子後,女孩端正地行了一禮,嗓音清冷“太一宗天權峰弟子顧清渺,見過師公。”
薑南頷首,眼神掃過在場的一眾太一宗小弟子,略過那名灰袍少年時微微停頓,隨後又若無其事地移開。
視線最終落在看起來不過及笄之年的顧清渺身上。
太一宗七峰峰主早已換任。
接替他成為新任天權峰峰主的正是他座下三弟子李攸。
初時他便覺得顧清渺的說話方式跟年少時的李攸相仿,原來她們竟是師徒。
薑南淡淡地看了眼自家徒孫,道“這頭妖獸隻是諸懷幼崽。”
“獸血的味道會招來成年諸懷,你們快些走吧。”
“儘快去城裡和帶隊長老彙合。”
“對了,須禍草能夠遮掩獸血的氣味,記得買些掛在身上。”
遠處傳來雁鳴般的淒厲叫聲。
顧清渺心中一凜,知道這是成年諸懷發現幼崽身亡,狂怒過後就要尋過來了。
她作為領隊弟子,自然是大局為重。
因此她隻來得及和薑南匆匆道過謝,便領著受傷的小弟子們禦劍行遠了。
薑南看著他們走遠,直到諸懷發出的雁鳴聲越來越近,他方才收回視線。
薑南提著骨劍,神色寡淡地望向幽暗密林裡的巨大獸瞳。
——
雲陽城,薑氏族地。
靈泉水清澈見底,木雕的小船浮於水麵,其上放有杯盤酒盞。
薑南褪去染上腥臭獸血的白衫,抬手在池水表麵布了層白霧。
他踩著青玉階一步步沒入水中,以靈力招來了浮在水麵上的木船,為自己斟了杯清酒。
黑緞般的墨發有一半濕噠噠地黏在身上,另一半在水中散開。
清酒入喉,初時淡然無感,之後便是灼人肺腑的熱意。
他倚在靈池邊緣,一隻手支著腦袋,另一隻手來回轉著手裡的素瓷杯。
過了會兒,薑南對身後的侍從吩咐道“把衣服燒了,等會兒拿件新的過來。”
侍從應下,取過木托上染了血的臟衣,低著頭退下。
薑南並不擅長喝酒,三小杯下肚便會暈頭轉向。
然而,自從某個人離開以後,他總是會在想起他時喝上一壺清酒。
隻有在似真似假的夢裡,他才能見到那個總是笑得溫和的少年。
還有少年帶著清酒淡香的吻。
……
上古八大家之一的薑家傳承了十萬年之久。
奈何新舊相推,再輝煌的家族總有破落的時候。
不知從何時起,原本作為薑氏附庸的江家取代了主家,躋身於十二世家前列。
這之後,薑氏一族逐漸沒落,變成了江家的附庸。
作為附屬家族,薑家須得定期上交供奉。
家族沒落以後,家主和主母維持族中日常開銷已是不易,還要應對頭頂上如狼似虎的主家。
薑家的境況可想而知。
就連家中稍有姿色的子嗣……
都可能變為某些衣冠禽獸的玩物。
薑南有位雙胞胎姐姐,喚作薑雪。
奈何薑雪從娘胎裡帶了病出來,自小便須服用各種靈藥。
不巧,薑父帶著幼女拜見主家長老的時候,江家某位暴戾恣睢的小少爺對薑雪一見鐘情。
甚至還求到了江家的家主那裡,要薑雪做他的妾。
那時的薑雪還不到豆蔻年華,一聽要為人妾,儘管年紀尚小,她還是據理力爭。
可架不過對方話裡話外的各種打壓。
何況薑雪尚且稚嫩,如何鬥得過江家的那群老狐狸?
眼見著平日裡威嚴冷靜的父親失了風度,賠著笑為她求情。
薑雪實在不忍父親受辱。
再者,就算是為了家族著想……
最終她隻能屈辱地應下對方無禮的要求。
家中嫡長女嫁作人妾,這對薑家而言可謂是莫大的羞辱。
奈何他們的族地在對方手裡,眼下不得不如此忍氣吞聲。
江家那邊見他們答應,倒也沒再咄咄逼人。
考慮到他們家的小少爺尚且年少,過些日子還需跟隨某位大能修行,於是江家便將兩個孩子的婚期定在了三年以後。
從赤桑原的江家回來以後,薑雪日日鬱鬱寡歡,心中積鬱已久,未過及笄便撒手人寰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那段時間薑南已經拜入太一宗門下,得知阿姊積鬱成疾,他連夜從宗門趕回。
即便晝夜禦劍不曾休息,他還是沒來得及見上姐姐最後一麵。
後來宗門急召,師尊說宗門大比在即,要求他快些回來。
薑南彆無他法,隻得照做。
可……他連姐姐的頭七都沒趕上。
鐘弈便是在那個時候出現在他身邊的。
那段日子他總是心不在焉。
所以宗門大比時,他在戰鬥中分了神。
對麵那名搖光峰的劍修持劍劈來,眼見就要將他斬成兩截。
就在薑南擺爛地原地等死時,淩厲劍氣最終停在他麵前一寸。
四目相對,他從對手的少年眼底看到了愕然和無措。
下一瞬,劍氣化作春風般溫柔的淡青色靈光,小心翼翼地將他包圍。
他就那樣被風輕柔地卷起,慢慢地落在比武台下。
漫天飄飛的風種裡,薑南仰頭望向收劍入鞘的小少年。
恰在此時,對方也剛好看過來。
鐘弈一手搭在後頸,不好意思地跟他道歉。
薑南倒是覺得無所謂。
如果真到了搏殺的關鍵時刻,敵人可不會跟比試時的同門一樣留手。
修真界本就弱肉強食。
他早就習慣了。
那之後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天。
薑南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比傀儡人還不如,機械地過著聽課、修煉、被師父訓的枯燥生活。
都言男兒有淚不輕彈。
中元節那天,薑南在宗門中最偏僻的山坳坳裡為故去的胞姐燒紙錢。
在這裡,沒人會讓他端著世家儀態。
也沒人會讓他放棄世俗牽掛,一心投入修煉中去。
更沒人笑他薑家無能無勢,笑他阿姐隻配給人做妾。
這裡隻有冰冷刺骨的山風,還有沒過膝蓋的野草。
最開始時,他仍繃著臉不讓自己狼狽地哭出聲來,可想到此前種種經曆,他還是沒能忍住。
那時,薑南連束發之年都未到。
同輩世家弟子的欺淩,師尊的不理解,家族勢微,胞姐抑鬱而終……
這些加在一起,終於還是將他徹底擊垮。
他從未那麼狼狽無助。
可淒慘的哭聲未曾招致命運的憐憫,之後隻是變本加厲的難熬。
中元節過後,他時不時就會來到那個山穀發泄情緒。
有時是暴躁地用靈力震碎山石,有時是埋在滿地野草裡細聲嗚咽。
直到某天,他又被師尊訓了,情緒低落的他抱膝坐在野草地上,呆呆地看著眼前那片被他夷為平地的亂石崗。
在他麵無表情地掉眼淚時,某個探頭探腦的男孩從樹後麵跳出來。
鐘弈離了他兩步遠坐下,動作自然地遞了隻帕子給他。
被人發現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薑南又委屈又憤怒地打開了那隻伸向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