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想到方才那人的叮囑,內心默默為自己加油打氣,深吸一口氣道“是我冒犯了,閣下恕罪。”
對方沒有說話,而是緩慢地轉過了身來,冷風揚起他的衣擺,被寂靜燈火襯得有些詭譎。他一言不發地在一側茶幾邊坐下,自顧自地斟了兩杯茶,並列擺在桌麵上。
陳有鑫看著他這一係列動作,有些不明所以,老老實實地站在那,一動也不敢動。
寂靜的空氣中響起黑袍人沙啞的聲音“過來。”
他內心“咯噔”了下,遲疑了幾分,還是緩緩走過去。
黑袍人垂著腦袋,目光不知看向何處,察覺到他過來,卻是沒有再開口了。安靜地坐在那兒的模樣,倒像是在等待著些什麼。
陳有鑫猶豫了下,在他麵前緩緩坐下。
黑袍人這才有了動作,他不緊不慢地抬手,將茶幾上兩杯茶推到了陳有鑫麵前。
陳有鑫愣愣地看著。
茶幾一側燃著的燈火,更襯得眼前人雙手冷白如霜,唯獨那猙獰乾涸的血痕縱橫交錯,平白破壞了那雙手的美感。
“這兩杯,一杯有毒,一杯無毒。”眼前響起了黑袍人的聲音,他頓了頓,淡聲道“你若選中了無毒的那杯,我便幫你。”
是了,這天底下哪有那種美事?
一個與他素不相識之人,怎會無緣無故地幫他,替他解決南海城的危機?
陳有鑫穩了穩心神,問道“若是選了有毒的那杯呢?”
聞言,對方安靜了許久。久到陳有鑫以為他不會再回答自己的問題時,對方袍帽下蒼白的唇角微微勾起,漫不經心地道“死了便是。”
未儘之言,其實還有一句,那便是以命相抵。
他死了,他便幫他。他不死,他也幫他。
隻是如今,讓陳有鑫做出生與死的抉擇罷了。
陳有鑫一愣,抿唇一言不發,隻垂眸盯著眼前的兩杯茶。
清風吹進,清澈的茶麵倒映著燈火的光,茶水微微漾起漣漪,一圈一圈向四周擴散開。茶葉細碎,浮浮沉沉,似浮萍般無枝可依。
湊近時,茶水便愈發明澈,清晰地倒映出他的麵容。水麵一雙漆黑的眸,直勾勾地注視著他,卻又像是注視著自己,如漩渦般將他拉入往昔。
他被接回南海城的那日,與祖父說了很多很多的話。親人離散十幾載,重逢之際,難免會生出幾分似親還疏的陌生感。可陳有鑫沒有,他很自來熟,認親認得快,與祖父一聊便是一整夜。
陳有鑫曾問過,自己是如何與他們分開的?
祖父是怎麼說的呢?想起那些事情時,他的眼底似乎閃爍著淚光“那時我們還未在南海城住下,你爹娘都愛打架,整日大吵小吵,我起初是不同意這樁婚事的。可他們態度卻格外堅持,非對方不娶,非對方不嫁。”
“我堅持抵製,後來他們說,若是我不答應,就聯起手來把我揍一頓。”講到這裡,祖父笑了“雖說是玩笑話,但他們卻在某件事情上格外同心,這樁婚事在不久後我便應了下來。”
“你出生沒幾月,那是我們第一次踏入南海城。怎知還未玩上幾日,便有敵人踏入了南海。你爹娘執意要將我和你趕出去,他們兩人留下守城。”
聽到這裡,陳有鑫很是不解。
他真誠地發問“爹娘不是南海城的人,守護南海也不是他們的責任,為什麼爹娘還要堅持留下來?甚至要把咱倆趕出去?”
祖父蒼老皸裂的臉龐露出了一絲笑意“你這孩子,若你如今身處水火,是否也會希望有外人來拉你一把呢?”
彼時尚未當上城主的陳有鑫撇了撇嘴,不以為意地道“才不呢,自己的責任就要自己擔,為何要讓彆人來幫忙?”
祖父沉默了會兒“傻孩子,那得分情況。”
見陳有鑫沒有再繼續追問,祖父又開始說道“彼時南海城四周亂得很,烽火連天。我抱著你在城外歇息了幾日,後來收到了你爹娘帶給我的信。信上是喜訊,我也替他們感到開心。不過,他們終究沒能逃過死亡的宿命。”
“我去翻你爹娘留下的遺書,上麵寫了兩行相同的字,一道字跡猖狂,一道字跡淩冽。”
陳有鑫好奇問“是什麼?”
“人生在世,難逃一死。”祖父抬手拭去眼角的淚,繼續笑著說“死了便死了,何須在意太多?彼時南海城主已是兩鬢霜白,心疼這外界而來的英雄為此犧牲,便在他退位之後將城主的位置交給了我。”
“那時你也隻是個七個月大的小娃娃。”他歎了口氣“我忙碌著城主府的事宜,祖父一時心大,將你交由他人照看著。豈料那人生了歹念,覺著這是烈士之子,便想著將你賣掉,幸而老城主發現,你這才撿回了一條命。”
陳有鑫沉默了幾秒“那我是怎麼丟的?”
“不是丟。”祖父沉聲道“仍舊是你爹娘的遺囑。他們生前習武,動不動就打打殺殺,故此也想讓你繼承他們的衣缽,便讓我將你交給一高人座下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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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有鑫“……”
“後來發生的事,我便不知了。”祖父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一絲狐疑“不過,你身上的功法怎無半點長進?”
聞言,陳有鑫尬笑了兩聲,沒有說話。
祖父又問“你那個妹妹,是從哪兒來的?”
陳有鑫如實答道“路上撿的嬰兒,看她可憐,就讓她跟著我了。”
彼時陳有鑫才四五歲吧?撿到陳覓安後不久,那個高人修行遭到了反噬,就身隕了。兩人自此相依為命。
祖父歎了口氣,揉揉他的腦袋“也罷,到底是個善良的孩子。”
“你爹娘奉獻出自己的生命,為南海城蒼生而死,他們不奢求什麼回報。可老城主到底是將城主之位傳給了我們,如此也算是一樁有來有往的交易,不過這交易,是事後才成的罷了。”
“你要記住,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無論是他人求你辦事,還是你求他人辦事,皆要有來有往,一物抵一物。”
像是要驗證祖父那句若你身處水火,是否也會希望有外人來拉你一把?
他無意識地捏緊了茶杯。
一物抵一物,隻是這次,他如爹娘一般,抵的是自己的命罷了。
總不能叫爹娘以命護下的南海,葬送在他手中吧?何況,陳有鑫如今並非外地來人,而是南海城的城主,責任本就擔於他肩,沒有道理叫外人送命給他。
其實,生與死不難抉擇。
使其踟躕不前的,是人世間尚存的牽絆。
於是,他便麵無表情地端起了右手邊那杯茶,一飲而儘。
燭火靜靜地燃燒著,燭淚漸漸滴落,一支燃儘,卻也沒有等到他自己的死期。
陳有鑫錯愕地抬頭看向眼前的人。
他的眸底帶著些許不可置信,顫抖著抬起自己的雙手,看向對麵的人,似是在問這杯無毒?
對麵的人倏地低聲笑了下“錯了。”
“兩杯都無毒。”
陳有鑫一瞬呆住。
黑袍人緩慢地起身,從容不迫道“若想護城,便拿你萬貫家財來抵,日後是死是活,皆與我無關了。”
拿他萬貫家財來抵?
陳有鑫有些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