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年殷浩主持北伐,而台軍主力先是輜重糧草及車牛,複為倒戈之姚襄所奪,所遣平叛二將,又為姚敗於山桑,二將戰歿,所統幾片甲不留!相王司馬昱以桓溫上表彈劾殷浩,便將殷廢黜,恐東路北府兵亦喪敗,則朝廷無可倚重之師,以拱衛京邑抗衡桓溫,乃急命徐兗二州刺史、北府都督荀羨按兵廣陵不動,且召回北府進屯淮陰、彭城等部,隻以流民帥留守彭城。
後以仍恐桓溫東下,逼迫朝廷委其以上下遊強兵重任,即兼領徐兗二州,將北府兵亦收入其囊中,桓彈劾殷浩使其廢黜之後,便有入朝之請,相王心急如焚,便急召荀羨渡江,還鎮建康東麵不遠之京口,以便桓若麾師東下至蕪湖,則北府兵便西上開赴建康,入駐石頭城,拱衛京邑,不使荊州兵入都。好在桓溫滿意於殷浩已廢,不憂朝中更有人與之作對,而荊州乃其稱霸之資,西鄰強秦,北界勁燕,如何能安然入朝作輔!相王又複以親筆信相勸,桓溫也便借坡下驢,免了東下之行。
相王書道
“大司馬桓公鈞鑒
主上年幼,不堪聞荊州雄師勁旅複至都西之言,殷浩有名無實,致此喪敗,罪不容誅!朝廷以其乃公之故舊,隱法不誅耳!
昱忝為宰相,無知人之明,致此國憂,罪大惡極,當引咎辭位,讓賢於公!然朝中以公一身係天下之重,今徐州兵亦敗退於泰山,彭城危如累卵,荊州實為今日抗胡之唯一雄州。公若入朝作輔,他人為牧,威望自不能及公之萬一。今慕容勢大,苻秦亦強,荊州西當強秦,北抗勁燕,非白麵年少,如昔日小庾荊州庾稚恭,臨終所托之子庾園客之流可堪其任!荊州不可須臾無公也!故朝中一致以為,區區仍當在朝,公不可棄荊州而入輔,以使胡虜趁機尋釁。
公當仍以大司馬兼牧荊州,鎮安西部,使國家高枕。昱屍位素餐,赧然居此位,實實羞愧無地!惟荊州係天下之重,北抗強胡,西寧巴蜀,控帶交廣,朝廷賴之!而公因此不能入輔!否則昱角巾歸第,單舟東返會稽,豈不勝於貽誤天下哉!惟時也未許!若公離荊州,胡虜駸駸南下,荊州便恐有憂,則國家恐慌,天下不安!因此尚祈公諒,以大局安危係於公之一身,俾荊州得人,抑或強胡式微,公便不願入朝作輔,主上亦當以手詔慰勉,征公入朝!昱便免貽誤樞機之罪矣!”
信尾,自仍是上年王彪之所教謙恭語,道“仆司馬昱昧死再拜”雲雲。
二
殷浩北伐失敗被廢,桓溫亦不堅持入朝,晉廷與荊州一時和睦,東晉朝野難得有了三年安穩。三年之中,慕容氏燕國與苻秦,皆生變故。
燕國則慕容儁,於準備大舉南伐前夕,忽然染疫,且一病不起。燕都鄴城此前二度傾覆,羯趙與冉魏,皆亡於此!石虎之時,奴役漢人修宮築苑,民夫多死,後又大誅殺太子石宣之東宮屬官僚吏、左右衛親兵及宦官上萬人,皆拋屍漳水,漳水為之不流。故老見此,皆流涕曰“昔日王浚以鮮卑騎入鄴,鮮卑大擄掠我中國婦女。後王浚禁之,鮮卑便推婦人女子入漳水,達八千人眾,漳水亦為之不流!”自此鄴城戾氣衝天,冤魂遍地,已有瘟疫流行。嗣後冉閔又頒殺胡令,鄴城之外,屍體山積!至慕容評繼慕容恪之後,率師攻鄴而下之,距殺胡令之出已過三年,鄴城鳳陽門外沿城下堆積之屍骸,初以震懾胡人而不掩埋,後以腐敗惡臭,屍水橫流,便運至稍遠處大路邊,以土敷之,遂為京觀!至燕軍陷鄴,城下與城外大路邊,仍頗有枯骨。且圍城之際,複有慘事!冉智之相蔣乾為晉人所誆,苦待晉救不降,終至糧穀斷絕,不得已,乃將石虎諸宮苑中所囚數萬婦人女子,充作了守城將士之軍糧!因此鄴城降燕之際,實同鬼域!慕容儁汲汲於中原稱帝,乃命慕容評加緊清理掩埋屍骸,好使他可以儘快自薊城遷都入鄴。遷鄴稱帝之後,他野心勃勃,於河北五丁抽三、三丁抽二,欲集結大軍百五十萬,以一舉滅晉,不想卻染上鄴城正在流行之瘟疫,一命嗚呼!臨終之際,他有意傳位四弟慕容恪;恪堅辭不允,言“願為周公”。慕容儁知其忠厚,乃將十歲太子慕容暐托孤於他,慕容恪遂以太宰輔政。
東晉朝野聞慕容儁死,皆大歡喜,以為可乘之機,當出兵北伐。桓溫得知慕容恪輔佐幼主,歎道“慕容儁死,按說主少國疑,然慕容玄恭天下名士,管葛之才,此正可憂也!河北不可圖也!”
苻秦卻是繼苻健而立的秦主苻生,為其伯父、故丞相苻雄二子苻法、苻堅所弑。苻堅本以嫡子嗣父爵為東海王,至此被擁立為帝。
苻堅以天下未一,謙遜去帝號,自貶稱天王。其兄苻法弑殺苻生為首功,且本以衛將軍統領禁衛,故廢立之後,以其受禁軍擁戴,苻堅以之為大司馬都督中外。法、堅兄弟雖然友於之情甚篤,畢竟非一母所生,堅母苟太後深憂之,屢勸堅誅法。堅初不從,後竟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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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永和七年春,桓溫北伐苻健始建不久之秦國,中條山隱士渤海寒人王猛,曾至灞上軍營見桓溫,欲遊說其創業未果,話不投機,二人分道揚鑣。苻生登基之後,嗜殺成性,秦廷人人自危。至苻生以一句讖言“東海大魚化為龍”,而誅殺太師東海魚遵及其九子二十七孫,東海王苻堅惶惶不可終日,深感岌岌可危,便與太尉呂婆樓相結,陰謀自保並對付暴君。其時王猛以其故土所在之燕國乃慕容恪輔政,自身即便入仕燕國,亦無宰輔之望,東晉則又有桓溫當道秉政,皆非其管葛之才可往者,惟秦新喪開國之主,嗣主苻生暴虐,若得賢王輔佐,除暴君而立之,出仕便為霍光矣!豈不美哉!於是王猛離開居秦晉燕三國之間的中條山,移居近長安之華山以待時,仍以自織畚箕販賣為業。
呂婆樓一日偶然出街,見街邊販賣畚箕者異乎常人——一般小販惟叫賣不已,他卻前瞻後矚,左顧右盼,或與路人攀談,神態自若,有時又拈須沉思,複沉吟不已。呂婆樓略通識人術,曾研讀《人物誌》,見此非凡,不禁大喜,便上前假意與之談生意,道家中大修造,須男女奴婢各自合用的畚箕數十擔,邀其赴宅付定金。王猛何許人也,一見呂婆樓,便知通天的路打開了,於是與之偕行,到了呂宅。
入了廳事,呂倒頭便拜。王猛連連搖手“使不得使不得!折殺小人哉!”
呂婆樓請王猛坐西席首位,自於東席末位相陪,謙恭道“在下適才於外,見先生氣度,驚為天人,直是管葛在世!在下今命懸一線,尚請先生搭救!”
王猛拈須頷首道“無妨!我聞東海王以太師東海魚遵及子孫被屠,深感不安,可有其事?”
呂婆樓一聽,心裡雪亮,立刻兩手在雙膝上一撐,起身拱手作揖道“東海王甚不安!因此囑托在下留意民間奇士,欲延請而求免禍,共建功業!先生若不棄,可隨在下往見東海王。”
三
長安本秦都鹹陽,為前漢、新莽與漢獻帝之都,經漢末大亂,已然凋敝。苻健率眾西歸之後,於前漢未央宮故址修複舊貌,幾年之間,尤其苻生繼位之後,濫用民力大興土木,居然已重見昔日規模,遼遼未央矣!
此夜將子時,未央宮宣室之中,苻生猶在與呂婆樓議事。呂於將近一個時辰之前,戌正已過,忽得使者傳詔,命即刻入宮麵聖。
呂不禁大躊躇,唯恐近日有何小小忤逆之舉,觸怒了苻生,今夜便是大限,乃道“天使勞苦!不知天使銜命主上,將深夜降臨鄙宅,有失遠迎於都街!惟時也夜深,天使回宮甚勞。主上所命若不急於一時,不如——不如天使今夜,且於鄙宅歇息。明晨——身自當——隨天使入宮麵聖。”
使者道“太尉公客氣!仆乃牛馬走役使小人,偶蒙主上青眼,乃有幸傳詔太尉公!既非出使屬國,安得稱天使!惟主上正於宣室待太尉公,且恩準太尉公無須朝服,故仆乃請跨馬先路,為太尉公驅馳都街,為太尉公名駒騏驥執燈,隨太尉公入宮麵聖複命。”
呂婆樓見緩兵之計不成,不得已,乃隨使者入宮。苻生見到便道“卿來何晚!憂殺乎?”
呂婆樓趕緊跪下道“微臣罪該萬死!”
苻生搖手道,“罷了!卿亦老臣,事朕父祖,下逮於朕!如今姬妾複眾,大享齊人之福,自是體力不支,疲累不堪出行!”說著哂笑道“太尉尚能夜禦幾女?”
呂婆樓見他說笑,又恐不是說笑,將以自身貪戀女色貽誤國事相尤,乃大躊躇,長久囁嚅不能作答。苻生道“卿知朕手段,諸人在家如何,我一清二楚。曹孟德校事之法,卿乃太尉,掌全國兵馬,不應不知。隻如實道來,否則以欺君論處。”
呂婆樓麵露難色,良久道“老臣自幼,隨陛下父祖馬上求活,備曆艱辛,一妻一妾,皆少年所有,如今為糟糠矣!晚近家中孫兒女日繁,由老妻購得婢女數枚,皆民間漢人窮苦之家,與六夷入都無以求活,賣兒鬻女,為老妻相中買入,皆枯發菜色,便妝扮起來,亦是庸脂俗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