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衣人打個哈哈,出右手挑大指道“五原公長孫大人果然豪爽!”又變手形為握拳,左手往右拳上一搭,抱拳向諸人作了一個四方揖,道“此番燕代和親,乃是盛事。此刻既然兩國英雄,無論東道之平北公,與五原公昆仲,來訪之河北慕容氏霸國之吳王殿下,俱已於此聚齊,大殿主人欣喜之至,相候久矣!便請諸位隨在下赴大殿,與此間主人一晤。”
慕容垂拱手道“英雄何敢克當!在下卻知,此間尚有一人,乃是真英雄。”
黑衣人道“哦?願聞其詳。”
慕容垂本以自身勢單力孤,以燕鳳甚掛牽其女病體,當時燕鳳神態使其確信,燕鳳必是與其女,於燕人初至之夜於湖濱見過,且無疑鐘情於其女,又或者燕鳳來為中山公主診病時,乃是初見,卻無疑一見鐘情,總之燕鳳已陷於對其女愛戀之中,故若使燕鳳在場,或有助益。此刻黑衣人出言相詢,慕容垂心念一轉,卻道不妥,“此刻鶯兒尚不知藏匿於何處!若與燕鳳一處,便有人保護!豈可使此人知代國世子太傅在此,則其必邀燕鳳同往大殿,如是鶯兒豈不孤身一人哉!縱燕鳳與鶯兒尚未相會,兩人若於我國人眾初至之夜見過麵,當已相識。便燕鳳為鶯兒診病為初見,燕鳳總是識得鶯兒。此刻情形大亂,燕鳳不容安睡,必暗中窺探,故有其在行宮中不知何處,於搭救鶯兒極其有利。奈何欲得此仰慕愛女者為援,而使愛女失傾心一意之保護者,況此刻二人,未必不在一處!”
慕容垂打個哈哈,向黑衣人拱手道“大殿主人未卜先知,知我國人眾必受邀於此停留,而代國五原公亦必至!如此神機妙算,真可謂當世臥龍,諸葛孔明也!在下不知大殿主人,究竟何方神聖!方才垂入大殿,有神秘人與對答,道其為冉閔鬼魂,欲向我慕容家尋仇!不知此裝神弄鬼者,便是大殿主人否?”
長孫陀一聽大急,“真的是冉閔鬼——鬼魂……我我我不去大殿!”
長孫他斥道“蠢材!吳王殿下說得分明,乃是有人裝神弄鬼!且俗諺有雲,‘世上無神鬼,都是人做起。’奈何慌張若斯,令人笑話我長孫家男子,無膽怕鬼!”卻又轉向黑衣人道“在下卻知此間另有一人,無愧英雄之稱!”
黑衣人顯然不欲回答慕容垂詰問,正好借著長孫他接話而避過,但聽長孫他亦與慕容垂一般言語,便若有所思,沉吟道“不知是何人也?尚須請教於五原公。”
慕容垂暗暗擔心。果然,長孫他拱手道“君既大殿主人使者,乃是此間東道,請教何敢克當!自在下來此,數番與燕人協力同心,阻止在下直入燕國偽冒公主房中一探究竟者,不唯明裡相阻之在下叔父平北公——在下叔父當時為燕人蒙蔽,情有可原,後代王信至,便幡然改命人看守燕國三要人,即偽冒中山公主、和親大使吳王殿下與和親副使崔仆射。崔仆射即河北名士清河崔玄伯,君不容不知,此刻在南院東舍,何不一並請來,同赴大殿?尚有一人,暗中助燕人,卻是代國之人——”
黑衣人哦了一聲,以示驚奇。長孫他續道“此人醫術高超,代北風傳,此人即昔日輔佐在下亡父與今代王之燕謀之子,雖未得佐證,然中國士族,大抵家學淵源,雖醫者為賤業,畢竟養生事大,南夏陳郡殷浩,乃當世大名士,亦精醫道。殷浩自不執業,雖以府吏泣請,而勉為其難,為府吏老母診治,活其命之後,便焚醫藥之書,無論張仲景之《傷寒雜病論》,與葛洪之《肘後備急方》,免使他人複請也!”
黑衣人頷首道“殷淵源確有其事!數年前,我聞代郡城中有執業醫者,民間風傳,稱為燕神醫,我便以為燕謀也。如此,則其人非燕謀耶?願聞其詳。”言罷拱手。
長孫他頗招攬漢人儒者,故頗知當世名士之事,有意賣弄其博聞,見識高超,便並不針對黑衣人所問直接作答,仍續其前言道“殷浩焚醫藥書之舉,固士族矜於門第,不肯執賤業,既活府吏母命,恐他人複有請,乃焚經方。然南夏風聞,其子殷涓——父名浩,子名涓,意正相反!想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名子為紹,卻在其《誡子書》中,殷殷囑咐,大抵皆須恪守禮法之語!殷浩一生虛談闊論,名浩字淵源,可謂盛大!至其有子,不欲其類己,故名其為涓,亦可謂為父拳拳之心!今涓仕為侍中,亦精醫術,不亞乃父,卻往往為貴人女眷診,而為人詬病恥笑。殷涓不以為意,道,‘人命至重。奈何身懷其術,卻矜於門第,以醫者賤業,而不肯為!涓雖為人無長物,然並不傾心財貨,惟以虔誠奉佛,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奈何不肯為之!乃傾力為人診治。若道隻為貴人診病,不及庶民,則世俗貴賤不相接,士庶天隔,由來久矣!劉真長所謂,小人都不可作緣。此語誠是。涓獨何人,敢逆世俗而動乎!且民間豈無良醫?涓為人診病,一則興趣所在,二則救命勝造七級浮屠。故識與不識,若家中有人病體難起,縱為女眷,亦不避嫌!’殷涓語,正可為此人佐證!此人不避男女大防,坦然為偽冒中山公主診病,真可謂殷浩令子殷涓之流!君博聞多識,想必已知此人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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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訝然,良久道“數年前我聞代郡城中有良醫,民間稱為燕神醫,聞名於燕代兩國,我便以為燕謀也。此刻聞五原公言,似乎並非燕謀燕貽孫,卻是何人也?此燕神醫,竟亦在此間乎?!”
拓跋寔看一眼叔父拓跋修,欲言又止。長孫他道“原來君與燕謀,乃是舊識!否則,何以知其字?”
黑衣人道“頗聞其人耳,尚未得見。雁門燕謀乃代北名人,其表字亦聞於遐邇,燕貽孫謀,即其名字出處。”
長孫他頷首道“君所言有理。燕謀本是醫者,輔佐在下亡父與今代王擊敗獨孤家,複拓跋家代國舊業之後,以代北文教不行,人心不向慕華夏之風,依然妻後母寡嫂,惟利是圖;草原諸部之間,仍弱肉強食,惟力是視,大失所望,乃悄然遁去。數年前,代王聞代郡城中有執業醫者,民間傳為燕神醫,便如君所料,亦以為燕謀也,遂發兵圍代郡,向城中索之。城中父老不肯,代王以屠城相脅。那醫者不得已,乃向父老泣請,自出降於代王。代王一見,大失所望——”
黑衣人又哦了一聲,表示詫異。長孫他續道“原來那醫者年甫十五,尚在誌學,初以為或是燕謀子侄,然代王複思燕謀無妻室,本是獨行遊醫,縱遁去之後娶妻,則其遁去不過數年,如何便有年至誌學之子!但其人確有才學,年紀又與代王長子相若。代王老得二子,其時雖將知命,與慕容夫人所生長子,卻尚未誌學,正愁無同齡者伴讀。得此醫者,代王一試之下,覺其學識不凡,乃大喜,命為其子伴讀,實亦師亦友也。後代王立其長子為世子,便以其人為世子太傅。”
原來代王拓跋什翼犍與慕容垂年齡相仿佛,隻不過草原風烈,馬背之人嗜酒,故無論形容、音色,皆較之慕容垂生長遼東、老於河北之人,更為蒼老,便是代王之弟平北公拓跋修,亦較慕容垂蒼老些許。故慕容垂在大殿暗中聞代王言語,隻覺其甚是蒼老,卻不疑其竟是代王什翼犍。拓跋寔有如今日之不孝子,竟不知父親年紀,以其父白發蕭然,昔日蒼髯亦已斑白,便以為其父已是花甲殘年之衰翁。於未見慕容垂之先,拓跋寔以中山公主年甫及笄,縱有兄長,亦當不過弱冠,便揣測慕容垂當僅年屆不惑,竟以為其父當老於慕容垂十數歲。
黑衣人聽到這裡,喜道“此人不惜以一身救全城,實乃少年英雄也!今果在此間?當邀之同赴大殿!”
二
眾人在北院東舍天井院中言語,燕鳳在其中舍房中聽得分明,便輕聲囑咐慕容鶯藏入地道中,帶劍開門而出。眾人聽聞中舍開門聲,一齊望向中舍天井院中。
燕鳳掩上房門,快步走過庭院,出至天井院中,便見眾人或延首望向自己,或扭身望向自己,便劍交右手,拱手為禮道“世子殿下,吳王殿下,平北公,五原公,大殿主人使者,燕鳳拜見!”
黑衣人眼睛一亮,欣然道“果然人中龍鳳,不愧名為鳳也!不知燕太傅表字為何?”
出言相詢表字,即是願與結交之意。燕鳳愕然,不知此人何以如此熱忱,又覺其有莫名其妙的相熟之感,便拱手道“在下表字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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