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被麵前少女的大話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是何等的狂妄。
這話若放在男子身上便是誌氣遠大,心係天下,但若放在小小的一女子身上,就變成了不知天高地厚。
青蓮盯著喜寶,見少女坐在椅子上,卻一點心虛的跡象都沒有。
“你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簡直一派胡言!身為女子怎麼能講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姑姑不也厭煩透了《女德》《女訓》麼?”喜寶用透徹的眼神看著她。
若真是以男子為尊,自當對此推崇才是,而青蓮姑姑卻叫她們私底下定不要信了此等禍患之物。
為何青蓮姑姑還要這麼迫切的叫她們進宮做女官呢?為什麼說起男子來就不屑呢?為什麼得知她不願進宮後如此失望呢?她不信青蓮姑姑會拿自己去爭寵。
青蓮不語。
喜寶一派淡定,神態沉靜的不像是方才那個撒嬌的少女,倒像是朝堂上的高官,又像是自家裡麵花重金請的幕僚,但是眼神卻不像他們那樣渾濁。
而是像一潭清亮的泉水,一望到底,不知深淺。
“學生是大槐村裡最受家裡喜愛的女娃。爹娘從不苛待我,學生甚至比哥哥們更加受疼愛。”喜寶認真道,青蓮卻察覺不到一絲的炫耀之意,甚至感到麵前的少女濃濃的痛苦。
“一開始學生想,人們如此行事,是因為食不果腹,歸根結底是因為貧窮,後來年紀漸長,又覺得是因為教化。再後來學生迷失了方向。”
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從人性本善,人性本惡的辯駁裡麵走出來。她確實痛苦,因為阿財的原因,喜寶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未來世界教養大的小孩,但她卻身處封建時代,兩個時代的差距就足以叫她難過了。
她向往著阿財的那個時代,所以當她的思想從先進的時代回到自己的時代的時候,就會產生挫敗感,這種挫敗感支撐著她想要改變這個世道,不管是性本善,還是性本惡,現有的例子證明,若是按照她的想法走下去,一定會比現在的情況更好。
“於是,學生就把希望放在了長生軒上。”
“長生軒與你又有何關係?”青蓮不解問道。
長生軒乃大朝國知名皇商,生產的香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家家戶戶都用香皂,皂莢與澡豆都已經變成了過去式,雖說產業大,但是長生軒每年交上來的稅足夠支撐整個皇宮一季的開支了。
她對長生軒的印象十分好,長生軒每次來人進貢都會額外給宮女太監們送些刨花梳頭水之類的,甚至還有不那麼明顯的藥茶。
宮中嚴禁太監宮女私自抓藥,這是要挨板子的大罪,都是宮中苦捱多年的老人,身上的沉屙暗疾不少,雖說宮中也能倒也能行幾分便利,外人也趕著巴結,麵子上風光了,但是身子上的不爽利是補不回來的,誰難受誰知道。
宮廷內設有太醫署,像青蓮姑姑這種地位的女官可以進去拿藥醫治,但沒熬到頭的小宮女小太監是沒有人給治的,除非受到主子重視,不然隻能求神拜佛,保佑自己熬過去。
長生軒的藥茶變成了許多宮女太監的救命藥,拆了裡麵的茶包就有現成的藥材。
大太監大姑姑喝著藥茶也能滋補幾分,身子也舒坦。
青蓮一直以為長生軒的東家一定是個儒雅隨和的義商,故而才能做出雪災濟糧,不求回報的善舉,又能夠在皇商的身份下,依舊保持對底層百姓的善意。
她一直以為,這樣的義舉隻能出自一個飽讀詩書、心懷仁愛的丈夫,甚至可能是某個世家繼承的商道。
可她完全想不到長生軒與喜寶有什麼乾係。
“學生的家鄉便是廣陵,而長生軒的根也在廣陵。”
青蓮眉頭一皺,隨即又舒展開來,“……你的未婚夫便是長生軒家的?”
那她倒是有點理解喜寶不做女官非要定親了,夫家人品貴重,心懷天下,倒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人家,並入這樣的家裡,倒也能實現一二抱負。
喜寶搖了搖頭,“長生軒的名字取自我師父的藥房,建立初衷,是想給家裡掙些錢財,學生家以前不是賣香皂的,是賣玉容膏的。”,喜寶嘴角帶出一點調皮的笑,叫人看出了點孩子氣。
!!!
青蓮卻不再淡定,她瞳孔顫動,聽到這裡,心中已然掀起驚濤駭浪。
青蓮試探著開口,語氣中已帶了些許遲疑“長生軒是你家的?是你父親?還是你母親?”
喜寶笑笑不說話。
“是你的。”雖是疑問,但是語氣卻十分肯定,青蓮姑姑神色複雜,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怪不得喜寶明明隻是一介少女,講起大話來卻如此言之鑿鑿的,原來是有底氣。
她肯定是已經改變了什麼才敢如此篤定。
喜寶默認“學生並非想以此邀功,而是世間道路萬萬千千,常人多而貴人少,改變世道的路應當更加寬敞,叫貴人跟常人,走在同一路上。”
青蓮知道喜寶話中的意思,但她更加不解了“既然如此,你本可以借此路繼續向上走,在宮中周旋,加之我的幫助,必定前途無量,你的前途寬廣,或許能成為真正能掌控局麵的人。你身處高位,想改變東西就會容易許多,為何偏要舍棄書院的前途,與人定親,嫁作人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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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垂下眼眸,靜靜思索片刻,緩緩開口“姑姑,您與娘親教會了學生許多東西,也讓我明白了女子不應被視為附庸。您讓我知道,女子可以有見識,可以有才學,甚至可以在朝堂上與男子同列,建功立業。但學生想問——若一個女子能叫百姓吃飽飯,能叫女子孩子不被買賣,這樣的成就,是否就不如在朝堂高談闊論,在宮中攪弄風雲?”
“若能做到這些,當應載入史冊。”青蓮乾澀的開口道。
喜寶輕輕一笑,繼續道“學生並非貪戀市井小民的生活,也並非沒有誌向。但學生想做的,不是從高處去施與,而是從低處去改變。姑姑或許覺得,這是女子的妄念,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學生卻認為,真正的改變,不在於一人之力,而在於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陳吳起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姑姑管在朝堂使勁,學生在民間百姓,兩方相合,必定能少走許多彎路,水可載舟也可覆舟,若一切順利,姑姑與學生期待的盛世,就快來到了。”
青蓮未曾這樣思考過。她一直將培養女官視為自己畢生的目標,從未想過,一個女子的價值是否一定要通過宮廷或朝堂來體現,聽著這番話,心中竟然有些動容,不得不說,喜寶說的的確是對的。
她看著麵前的少女,那雙清澈的眼眸中,帶著一種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成熟與堅定。她雖是女子,卻有著堪比男子的大誌向,而這樣的誌向,竟然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所熱愛的故鄉,為了那些還在受苦的女孩子。
青蓮沒有說話,她端起茶杯,卻發現茶已經涼了,她看著杯中的茶葉沉沉浮浮,有如她的心情。
她一直認為,女子的幸福與自由,隻能通過權力和地位來獲得。但喜寶的話,卻讓她開始思考,是否還有另一種道路。
許久,青蓮才開口“你說得對,入宮為女官,雖有榮光,但也身不由己,終究難以真正掌控。”
青蓮低聲道,語氣中多了一絲歎息,“你既下定決心不走這條路,那就要清楚,你選擇的路,可能比入宮更難。你可曾想過,這條路上會有多少艱辛?”
若入宮當女官,周圍的人都是被篩選好的,用規矩就能控製得住,但若是出門,他們可沒有什麼規矩,下三濫的手段不但多,而且會要人命。
喜寶若是要人人都吃飽飯,那必定有人就要吃了喜寶。
喜寶點頭。
青蓮姑姑見狀又歎了一口氣,“你既然已經下定決心,那我便不再多說什麼,左右我也說不過你。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