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常陳微微拱手,臉上帶著一貫的溫潤笑意,隨即對著旁邊的人說道,“你且去吧,我在城外等你。”聲音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說罷,便轉身離去,腳步聲在石板路上漸行漸遠。
此刻,隻剩下溫北君和穿著黑袍的人佇立在原地。黑袍之人個子不高,身形瘦削,整個麵部被兜帽擋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讓人無法看清絲毫五官輪廓。
溫北君率先舉步前行,步伐看似沉穩,卻又透著幾分急切,像是在逃離著內心深處的某種隱痛。他心中篤定身旁之人的身份,即便那人周身被黑袍緊緊包裹,不見一絲肌膚。這份熟悉,源自生命的最初——自繈褓中那聲嘹亮的啼哭開始,他便一路相伴。那人的父母缺席了她成長的歲歲年年,而他卻見證了她從咿呀學語的嬰孩,成長為亭亭玉立的少女,直至及笄年華,身披嫁衣。
他的思緒飄回到往昔,那個驕傲到極致的男人,那個一生都未曾向人低頭、未曾求過一事的族兄。在命運的驚濤駭浪中,族兄未曾向同窗的元孝文開口,未曾為自己的兒子求一條生路,也未曾向漢軍乞憐。可最終,卻跨越千裡,將唯一的女兒托付到他的身旁。彼時,族兄的兩個兒子已戰死在河毓郡,這個女兒,便是他最後的血脈。
他知道,族兄那未曾言說出口的期許,那目光中飽含的信賴與囑托,他知道那個男人要對他說什麼。
“北君,小鳶就托付給你了。”
恍惚間,族兄的麵容在他眼前若隱若現,帶著幾分模糊,卻又如此真切。他下意識地想要奔上前去,就像往昔無數次並肩而行那樣。然而,雙腿卻似被無形的枷鎖禁錮,每欲抬步,身後便有無數的業障如藤蔓般纏來,拖拽著他,讓他無法靠近。
他聽的清清楚楚,是哀嚎,是慘叫,是無數的斷壁殘垣,都在拉扯著他,叫喊著。
“溫北君!你成不了佛,你隻能下地獄,我們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地獄等著你呢!”
他隻是平靜的轉過身,衝著萬般猙獰的亡魂輕輕說了一句,“我和我侄女說幾句話,麻煩給點麵子了。”
“小鳶,其實你不該送我的,要是被哪位大人知道了不免還要彈劾你我。”溫北君終於打破沉默,聲音裡帶著幾分無奈與擔憂。
溫鳶身形一滯,原本跟在溫北君身後不近不遠的距離,聞聲加快了腳步,急急說道“但你是我叔啊,我不送你,難道就這麼看著你離開大梁嗎?”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在這空曠的街道上回蕩。
“那又如何?”溫北君加重了語氣,情緒似是被點燃,“每天有多少人來來往往在大梁城,有無數的人要離開,有無數的人要進來,就這麼一個時代,明天誰死了我都毫不意外!”
“叔,彆說了。”溫鳶的聲音帶著哭腔,她能感受到叔叔話語裡的絕望,那是對這個時代深深的無力。她伸出手,溫北君能感覺到溫鳶在輕輕拽動他的後擺,指尖微微顫抖,可他依舊沒有停下腳步。就好像在溫鳶很小的時候,孩子哭著求他不要去軍營,永遠留在家裡,做整個河毓溫家的二少爺,做她溫鳶的叔叔。那時的他,同樣沒有停下奔赴戰場的腳步。
“小鳶,聽叔話,就送到這,彆送了,好嗎?”溫北君的聲音終於軟了下來,帶著一絲疲憊與不舍。
溫鳶卻倔強地不肯放手,“叔,此去山高水遠,你這一去,歸期未知,我怎能安心?”她的眼眶泛紅,淚水在兜帽下打轉,“這些年,你為我遮風擋雨,如今您要離開,我……我怎能連送你一程都做不到。”
溫北君緩緩轉過身,看著眼前這個被黑袍包裹的身影,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跟在自己身後奶聲奶氣叫著叔叔的小女孩。他抬起手,想要摸摸她的頭,卻在半空中停住了,“傻孩子,你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要麵對的風雨。”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吳澤匆匆趕來,在溫北君麵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大人,時辰已到,城外的車馬已經備好。”
溫北君點點頭,“稍等我片刻,我再和她說幾句話。”
溫北君深深看了溫鳶一眼,“我答應過你爹要照顧好你,我這十多年來一直都把你當我的親生女兒,就連碧水生下瑾潼都沒有你當初的那份感覺,董成把你送到我身邊的時候,我就下定了決心,不是為了族兄,也不是為了嫂子,我隻是為了你這個人,為了我的侄女溫鳶。”
“現在想來,我應該是儘到責任了吧,我應該沒有愧對你父親吧,小鳶,你不會怪我吧。”
溫北君轉過身不再看溫鳶,也許是怕眼淚落下,也許男人知道這次告彆後很難再次相見,也許隻是不敢看侄女的臉。
“小鳶,就此彆過,你多保重。”說罷,溫北君大步朝著吳澤走去。
溫鳶望著溫北君的背影,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她朝著溫北君的方向追了幾步,喊道,“叔,您一定要平安歸來!”
吳澤牽來一匹馬,溫北君翻身上馬,韁繩一拉,駿馬嘶鳴。他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溫鳶,一夾馬腹,向著城外奔去。溫鳶望著那遠去的身影,久久佇立,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儘頭,唯有揚起的塵土,還證明著剛剛的離彆。
溫鳶一個人站在原地,淚水肆意地在臉頰上縱橫,打濕了黑袍的前襟。寒風吹過,撩動著她的衣擺,卻吹不散她滿心的哀傷與牽掛。
她的目光依舊癡癡地望向溫北君離去的方向,仿佛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還會突然折返。街道上的喧囂聲逐漸在她耳邊模糊,此刻,她的世界裡隻剩下離彆的悲戚。
許久,溫鳶才緩緩回過神來,她抬手,用衣袖輕輕拭去臉上的淚水,可那不斷湧出的淚水卻怎麼也止不住。
“怎麼會怪你呢,你儘到了遠超於叔叔的責任,你比世間大多數的爹娘都要好了,我一輩子都還不清這些了。”
她想起了叔叔和他說過的兩支的恩怨。
叔叔說的對,兩支的恩怨怎麼都算不清。
“叔,你沒有愧對父親,也沒有愧對我,你不愧對任何人,你隻愧對你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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