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如何,用語言來描述這種感覺呢?
像是遲遲未能完工的建築終於取來了最後的磚瓦,像是殘缺了大半的拚圖終於尋到了散軼的碎片,像是欠缺了幾處圖案的繡品終於補上了缺失的線縷,一種明悟,一種完整了的明悟,便如此的,從僅剩廢墟的心中產生。
但那隻是完整了,隻是缺失的部分,得到了尋回,卻並非,意味著,此身不再破碎。
於是被殘虐的手段自廢墟中雕鑿而出,又在血與火和靡亂之中受浸,最終得以在荒誕而又扭曲的現實中睜開了雙眼的,名為鬼的虛假外殼嗤笑著,對那個好似在閉目塞聽,以裝作無事發生的破碎自我,投以憐憫而又尖銳的嘲諷。
‘真可憐……但是多少也得接受現實了吧?接受那個,所有你試圖隱瞞的過往,實際上都被他人看在眼裡的事實?’
柔軟的,親昵的,但同時又是輕蔑的,不屑的,‘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懦夫,當然,當然……你要是想繼續把腦袋埋起來,逃避這一切的話,也是可以的……’
愉快而又癲狂的,將浸滿了血與殘虐的詞句,儘數吐露出來,裹挾著意圖將一切焚燒殆儘的狂熱,以及並未掩飾的,實質上的空虛,‘那就鬆開枷鎖!掙去束縛!從他者的血肉中榨取甘露,自火焰之中吞下祭饗!去把一切儘數摧毀!將眼前所有都燒儘殺絕!’
宣泄一樣的發言過後,卻又沉降了下來,開始蠱惑而又低沉的細語,‘明明一直都在忍耐不是嗎?忍耐著那份乾渴,忍耐著那份空虛……既然都選擇了逃避,又何必繼續苛待自己呢?反正……選擇了逃避,也就意味著,你不再關注了,不是嗎?這樣的話……放縱又何妨呢?’
短暫的勸說便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聲的咒詛、唾罵,以及尖酸刻薄,且近乎無能狂怒般的,事實的闡明。
‘即使閉上雙眼,你的罪行仍在這裡,即使堵住耳朵,你的哀嚎仍舊回響……你不會真以為,一切就可以這麼輕鬆揭過了吧?開什麼玩笑!從你飲下第一滴紅甘露開始,自你吞下第一餐祭饗之初,你便已經是罪無可恕的惡鬼了!等待你的隻有阿修羅道中,永世的劫波輪轉!’
又一次的,自激昂的情緒宣泄中結束,重新換回了柔軟且親昵口吻的,喜怒無常的惡鬼故作悲憫,卻並不掩飾其終於覺察到一切言語無所反饋之緣由的竊喜,‘噢……原來如此,你以為這是夢境?你以為……眼中所見的一切,不過是遲早將被證明其虛無的譫妄?’
終於覺出些索然無味的鬼終於是失望了,‘嘖,那你便這樣吧……無有廝殺也無有爭鬥,無有甘露亦無有祭饗……哈,你何時才能明白呢?你所畏懼的,從來不是廝殺與爭鬥,亦不是為他者所見的自身之醜惡,而是你,以及他者滿懷希冀,想要此身成為的,“人”。’
意興闌珊的鬼,伸手扼住了從始至終都無有回應,隻是沉寂著,癱倒在意識之中的,破爛形體的脖頸,‘哈……也罷,既然你如此不成器,那便由我來接受這份祭饗,明明無論是鬼也好,還是山鬼也罷,都不過是……唔啊?!’
指尖並未在意的,陷進了那破爛形體頸部的裂痕之中,於是遠比當初賦予了這具從廢墟中采掘而出的空殼以意識的,那場血火中的受浸,要更為黑暗且瘋狂的內容,便順著那深陷其中的手指,侵入了比起那始終毫無反抗的真正自我,至少還存在些自救意識——
——指發覺事情不對的第一時間便鬆開了手,但奈何一切已經徹底無法挽回,於是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從指尖開始分崩離析的空殼。
‘被擺了一道……不,是你終於察覺到了啊,’然而麵對自身的消亡,從始至終都知曉自己虛構本質的空殼,卻隻是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平和的神情,‘想要鋪上最後的磚瓦,欲要黏貼散軼的碎片,試圖補全殘缺的圖案,就必須要用上的……’
‘曾經名為鬼丸國綱,一度在實驗中被重鑄為山鬼,失卻一切後賦予了袁槐之名,再度破碎後解離成了所謂的鬼,從自我上脫落的,本質上是最後的求生欲的,被那渣滓采掘出來的碎片。’空殼無聲的歎息著,‘當然不會反抗,隻是……’
濃鬱的,呈現出近乎於黑的血色,從破裂的空殼之中溢出,‘真的能壓製得住嗎?這份你曾經隻是隱約有所察覺的惡意……雖然知道這是想要重新啟動,就必須麵對的東西……但果然還是沒辦法放心得下……’
‘畢竟這可是,來自一整個世界最後的,神秘殘餘啊……’
……
“……嗯,我知道的。”鬼丸國綱安靜的坐在角落裡,認真的聽著眼前每一個,隻能說是半透明虛影一樣的存在,或是無可奈何,或是恨鐵不成鋼的訓話,“有在努力,但是一個人……還是太難了點。”
近乎重疊在一起的聲音在鬼丸國綱耳畔回響,但是卻被注視著眼前虛影的鬼丸國綱有條不紊的按照音色分開,甚至能對每一個虛影的話做出回應,“有按時吃飯,遊戲裡不算,有好好照顧自己,沒有再隨便折骨頭出來當武器。”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僅有的那隻血色的眼睛注視著那些虛影,其中的情緒是前所未有的平和與安寧,“嗯,不是隻減少了拆尺骨的次數,肋骨也很少拆了,因為熟練之後,不至於每次武器都磨損到不能使用,沒有的事,我知道,有在按時吃藥,已經很少出現譫妄了,我有在儘力配合治療……”
那張總是沒什麼表情,以至於以前總是會被熟人們懷疑是否是麵癱的臉上,儘力的,露出了一個淺,但是真實存在的微笑,“嗯,我很高興,很高興能再一次見到你們……真的,真的很高興……我知道應該回答下次不會了,但我還是會這麼做……”
轉瞬即逝的笑容被一如既往的冷峻所取代,從左眼處不斷溢流出來的,顏色深沉到近乎於黑的血色,已經將鬼丸國綱大半個身子都染成了那種不祥的色彩,然而他隻是專注的,用近乎貪婪的目光,描摹著每一個半透明的虛影,想象著他們如今鮮活的模樣。
“我知道祂從始至終都在騙我,畢竟祂隻是需要一個把舊時代殘餘的垃圾帶走的東西而已,”鬼丸國綱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對那些不在此處的人們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又有什麼會比,曾經成為過山鬼的,某種意義上,被賦予了舊時代餘孽身份的存在,更合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