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是她要結婚了。”
“啊,那真是可惜了。”
“是啊。”
風中輕輕的一聲歎息,分不清是誰發出的。
葛雲雀沒繼續追問,那個姑娘是誰,就像萊勒木沒問她,為什麼突如其來的感歎,兩個不同民族的年輕青年,在同一件事上默契地選擇了沉默。
庭院中央放著張六人餐桌,頭頂的葡萄架子藤蔓卷曲,彎彎繞繞。兩邊都栽種了許多植物,雞冠花、蔦蘿、翠菊,還有辣椒、西紅柿,蔬果有的熟了,有的還青紅交接,其中最顯眼的是從磚縫裡長出來的一大叢金魚花,玫粉色的花瓣間裹著黃蕊,格外好看。
中午氣溫高,葛雲雀把洗乾淨搭在廊下通風處晾乾的披肩收起來,仔細捋平每一處褶皺,生怕留下印子。她把自己弄臟圖罕姨送給蘿珊的艾德萊斯披肩的事情跟萊勒木說了,對方讓她洗乾淨再送給蘿珊就好了,不必有心理負擔。“草原上長大的姑娘沒有那麼小氣。”
因著要去參加蘿珊的婚禮,領導給葛雲雀放了幾天假,她今兒所有的工作都已經完成,洗漱一番換了身衣服後,她跟萊勒木一塊兒去草場。
哈薩克的牧民一年會有幾次轉場,不像春秋牧場在雪山的丘陵地帶,夏牧場往往選在山上,深山裡人跡罕至,雨水充沛,牧草發了猛地狂長,羊群和牧民都最舒服的季節。萊勒木特意從夏牧場趕回來就是為了參加今天這場特殊的婚禮。
雪山腳下許多高聳挺拔的雲杉樹,因針葉像極了鬆樹,特彆容易被外地人誤認。連綿起伏的小山丘上,紮駐著白色的氈房和明亮的木屋,車輪壓過的痕跡向雪山和草地延伸,一團一團的羊群悠閒地啃咬青草,欣賞著草場上的婚禮。
“見到閃閃發光,秀氣迷人,金不換的你,從此沉醉在你的身影中。”
“祝福祈禱來開場,厄運統統都走開。希望兒媳能賢惠,讓我來掀開你通往幸福的麵紗,在座的親戚朋友們請聽我講,良好的教育不能忘,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喜事連連,子孫茁壯成長。”
新娘蘿珊頭上戴著精致的乳白色蕾絲紗巾,將臉和上半部分身子全都遮住,隻有長長的流蘇垂在腹前,頭頂上佩戴著一根蓬鬆的貓頭鷹羽毛。對於哈薩克族來說,貓頭鷹類似於吉祥鳥,零落的貓頭鷹羽毛被哈薩克人家收集起來,在結婚的時候佩戴羽毛可以討個吉祥。站在她左邊那個人較為年輕,頭上戴著鴉青色的印花包頭,身上披著白得耀眼的蕾絲紗巾;而新娘的右側,則站著一位與新娘年歲差不多大的婦人,頭發全都用紅橘色的頭巾包裹,同樣也披著純白紗巾。
葛雲雀留意到哈薩克族人家的女子服飾色彩搭配十分大膽,粉色的底布上繡著大紅的繁花,再配上黑色繡金線的馬甲。
“你摯愛的丈夫,以後一路相伴,騎馬長大,高大的漢子,男子漢大丈夫……”萊勒木換上了傳統紅色刺繡民族服飾,臉頰上一抹紅暈,頭發特意打理過,顯得格外精神。
二十來個哈薩克人坐在樹影底下,中央的萊勒木在彈奏冬不拉,大家齊聲合唱,“是誰留在那荒草灘,愛人的氈房漸遠,再也看不見,我的黑眼睛,一次次看向你,直到看不見,開始想念,那充滿笑容的臉。”在家人們的歌聲中,新娘在眾人簇擁下走到父親身邊,哭泣著和他擁抱告彆,再騎上馬,跟隨丈夫一行人離開。
“倒上奶茶,放上酥油,過上這樣的日子,開心玩耍;倒上清茶,放上冰糖,你叫什麼名字,來認識一下。村莊前麵長蒲草,各人位置站得高。”他們淌過小溪,穿過草色蔥鬱的小徑,天空長鷹掠過,遠處的山脈積雪未消融,遙望山林,所有樹木都是毛絨絨的,很有厚度,像是一塊巨大的苔蘚覆蓋在地皮上,用手一擰就能擰出清甜的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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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旁圍觀婚禮的哈薩克族老年婦女,她的帽子和圍巾是連在一塊兒的白色罩布,發帽邊緣一圈是黃色和深玫紅花卉交織的花紋,順著發鬢一路向下,走過下巴,一直延續到了胸前,典型的穆斯林裝扮。
另外一位維吾爾族媽媽穿著色彩絢麗的寶石圖案的紮染翠綠色絲綢長裙,裙擺輕薄,花紋疏散卻不雜亂。正是讓葛雲雀憂心半晌的艾德萊斯綢製成的長裙。
草場上的婚禮儀式進入了尾聲。
鳥雀鳴叫,風吹過山穀,吹過頭頂的樹葉,吹到了更遠處的平原。那裡是另外一片草場,住著三戶人家,一戶是萊勒木家,一戶是唐納爾家,一戶是巴合提家,也是唯一一個維吾爾族家庭。
“見過這種哈薩克族氈房綁帶麼?”演奏了許久樂器的萊勒木終於歇了下來,他和葛雲雀一同閒聊。
葛雲雀搖頭“沒見過,挺獨特的。”
萊勒木說哈薩克的婚禮儀式很複雜,從相看到定親,再到最後男女兩方正式結為夫妻,需要經過好幾個儀式。他們今天參加的是女方和家長親戚告彆的環節,一般等女方婚禮結束一兩天後,才輪到男方婚禮,迎新娘、舉辦家宴、大家聚在一塊兒跳黑走舞。蘿珊和萊勒木一同在草場長大,她讀書很厲害,大學畢業回到阿勒屯村村委工作,徹底安定下來。
不像他,至今仍在草原上飄蕩。
等送走新娘後,送親的這戶哈薩克人家熱情地邀請他們用餐,幾個小孩子在一旁打鬨嬉戲,氈房的牆麵上掛滿了樣式不一的華麗地毯,各種乾果、巴爾薩克、奶疙瘩……豐盛的食物讓人眼花繚亂。葛雲雀落座後摸了塊酸奶疙瘩嘗,特彆酸,有些吃不慣。
哈薩克主家給每個人端上一碗熱騰騰的奶茶,讓他們搭配著塔爾米和酥油一起喝。巴爾薩克和塔爾米都是哈薩克族的傳統食品,前者是油酥的麵製食品,外表酥脆內裡香軟;後者是糜子加工後的大黃米,像極了內地常吃的“小米”。
主人家去端主食的時候,一個年紀很小的孩子跑了過來,他身上綁了很多金飾和金鈴鐺,葛雲雀找了張紙巾替他擦去快淌到嘴唇邊的鼻涕。萊勒木說,草原上野生動物很多,缺乏食物的鷹會主動獵物,年紀小的人類孩子和羊羔沒有多大區彆,在他們的文化中,被鷹抓走的孩子下輩子會變成鷹,被狼叼走的孩子下輩子會變成狼。
“為了保護孩子不被鷹抓走,哈薩克媽媽會在他們身上佩戴很多的飾品。”
那個縮在葛雲雀懷中的小孩配合著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金鈴鐺,萊勒木故意逗他說老鷹喜歡抓調皮的小孩,他反而“咯咯”的笑個不停。
夏天的草原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晚會,新疆當地人把這些通通稱之為“拖依”,等到半夜的時候,才是晚會的重頭戲,伴隨著阿肯(哈薩克詩人)的吟唱,和悠揚的冬不拉,酒足飯飽的人們開始翩然起舞,大家唱著、跳著,暖黃色的燈光映照著眾人臉上,每個人都是喜悅的模樣。
八月份的夜晚還是有些冷,狂風呼呼地刮,葛雲雀熬不了夜,玩了會兒實在是受不了,躲在氈房裡睡大覺。半夢半醒間,她好像看見氈房門外有一道影子一閃而過。
掀開氈房門的是蘿珊的嫂子庫蘭,她是位年輕的媽媽,按照哈薩克習俗,夜晚的時候把自己不到一歲的女兒緊緊地綁在木頭小搖籃床上。
小家夥看樣子早已習慣,不哭不鬨的,側著腦袋看這位來自遠方的客人,她的笑容比旁邊的火爐還要溫暖幾分。
庫蘭在臨走前放了根貓頭鷹的羽毛在葛雲雀的枕頭邊上,代表著她對於客人的祝福。
瞌睡來了的葛雲雀說了聲“謝謝”,翻了個身裹緊被子又睡了過去。
沒過一會兒,又有人進來,吵醒了她。
是與她睡在同一個氈房的小家夥的哥哥,庫蘭的長子,葉德力,他今年七歲了,剛上一年級。他抱著一隻頭上係著兩條玫紅棉繩掛花的羊羔進來,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邀請葛雲雀起來玩耍。
葛雲雀沒想到大半夜的還能和小羊待在一塊兒,她問葉德力怎麼不讓小羊回圈裡睡覺,葉德力很害羞,“我家裡很多小羊,這隻比較乖才帶出來溜。”小羊羔也困了,趴在床邊睡著了,他還拍拍它說醒醒。
閒聊了許久,就連什麼時候睡著了葛雲雀自個兒也不知道,迷迷糊糊間,她聽見了氈房外邊的鐵桶倒地聲,一下子從木床上驚坐起,調皮的葉德力果真沒把小羊帶走,那隻小羊乖巧地靠在小搖籃床邊睡覺。
想起了萊勒木恐嚇小孩講的那個哈薩克傳說,半夜會有老鷹來抓小孩,葛雲雀睡意全無,她支起身子探頭看了看搖籃床上的小家夥,隱約可見衣襟上掛著個小鈴鐺。
“鏜——”
奇怪的聲音傳來。
葛雲雀以為是還沒去睡覺的葉德力,可下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