挎劍人的右手一代替左手按在劍柄上,其他五人也一起按住了劍柄。
整個酒肆瞬時有劍氣化作冷風生出。
青衣人鬥笠下垂著的青紗無聲浮動。每一股劍氣都是因他生出。
“天涯淪落人”這個名字一出,所有的話都無需在說。
有些恩怨,注定難解難收。
有些是非,始終無法分說。
挎劍人不能說天涯淪落人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亂臣賊子。不能說天涯淪落人是目無王法的邪魔歪道。甚至連天涯淪落人背負的使命是錯的,都不能說。
他唯一能說的,隻有一句各為其主。
天涯淪落人的“主”,是百多年前被平了國、被奪了妃,因作了一闕《虞美人》,而被賜毒酒而死的南唐李後主。
挎劍人的主,是被他護在身後的皇子。
當今天子的第九子——趙德基。
“九”這個數字,是所有數字中最為大氣的數字。上有九天攬九霄,中有九州立九鼎,下有九泉葬九流。
尚有九五至尊之貴,九曲回腸之壯,九死一生之險,九原可作之奇。
這位為江湖而入江湖的皇九子,以“德基”之名,他真能以德作基、匡扶天下、以振民心嗎?
沒有人能如此確定。
有些事不是有心、有行,就能夠做到。更要有能力、有實力。
挎劍人能夠確定的是,他們危矣。今夜能不能活著離開都是未知之數。
皇九子趙德基知道南唐國滅雖有百年之久,但天下間尚存有兩位南唐忠骨。
一位是在國滅、君亡後依然不肯歸降,寧願率部前往契丹境內的幽州逐鹿城,創立“天下會”的超逸主。
一位是敗於神虛子之手,遵守約定不造殺戮,眼睜睜看著南唐被趙宋吞並的天涯淪落人。
那位本可悟劍成仙的天涯淪落人。
那位有了心魔,境界大跌的天涯淪落人。
趙德基想象不到,這位盛情邀請他來無歇酒肆一會的“故人”,就是那位曾讓天下人為之矚目的天涯淪落人。
如今的天涯淪落人,已然褪儘金衣,收起金劍,頭頂鬥笠,自覺無顏在見天下人。
負儘盛名之人,最怕負了盛名。
趙德基終於看清了他的處境,他已無聲無息的陷入致命殺機當中。
但他隻驚訝。卻不驚恐,也不驚懼。
驚訝之後,他默默的垂下頭去。
他忽然覺得自己比天涯淪落人,更無顏麵對天下人。
他忽然覺得愧對天涯淪落人。
天涯淪落人原是神虛子的好友,兩人都出自南唐金陵城。隻是兩人對天下的看法不同,各自都無法說服對方,最後隻得以修為統異見。
奈何天涯淪落人輸給了武道雙修的神虛子。
天涯淪落人遵守順應九州一統的大勢、不徒添無謂殺戮的約定,不再插手戰事。
李後主亦甚是愛民,不想看著金陵城生靈塗炭。選擇向聽取神虛子合議的曹彬擲旗於六軍之前,開城投降。
誰能想得到,投降的後主會因一闕詞而死?
誰能想得到,投降的後主會連國妃都被人侮辱?
誰能想得到,這片順應九州一統的天下,會是一片這樣的天下?
彆說是天涯淪落人不願放下這一場長達百年的家國恩怨,就連身為九皇子的趙德基也自覺有愧。
酒肆中又是一陣寂靜。隻有風雨聲、琵琶聲,還有劍氣在昏暗的空氣中繚繞流動。
坐著的天涯淪落人、燕青冥一行人、挎劍人一行人、年輕掌櫃都一動不動。
隻有在挎劍人身後垂下頭的趙德基,幾番欲言又止。
他想和天涯淪落人說幾句話,可他不知該從何說起。也自知無論說什麼,都無法改變這片天下的現狀。
他想了又想,沉吟了又沉吟,終於將所有的話都歸於一句話中“閣下若是想要殺我,我…沒有怨言。”
籠罩在劍氣中的天涯淪落人輕輕點頭,青紗下的眼睛不由看了燕青冥的背影一眼。
肅然道“很好!你沒有太讓我失望,也沒有讓他失望。”
趙德基不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
暗提一身真氣,隨時準備迎接天涯淪落人招式的燕青冥,轉身行到右手按劍的挎劍人旁邊,與挎劍人一起麵對著天涯淪落人。
沉聲道“閣下不能這麼做,如今這片江湖需要他!”
天涯淪落人合上青紗下的眸子,問道“你有去過金陵城,看過帥旗從城上擲於六軍之前的景象?”
燕青冥一時啞然。
他沒有去過金陵城,沒有看過天涯淪落人說的那一番景象,可他何曾不能理解天涯淪落人的所作所為?
何曾不希望這片天下能夠英主當道,重現漢唐雄風?
隻是這位有心遏禍的皇九子,如今真的死不得。
合上眸的天涯淪落人再問道“你可曾有過亡國亡君之痛?”
“你可曾有見過那幅國妃受辱圖?”
“你可曾了解過,這片天下有多少天涯淪落人?”
燕青冥隻聽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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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頰隱隱抽動,心頭暗暗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