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範全部都明白了。
“所以風災、徭役,其實都隻在一人。”
他深深吸氣穩住身形,雙拳攥得死緊。
“倒不能這麼說。”
段天南的語氣卻平緩下來。
“風乘意也折騰掉了部分人力——這宮殿有三分之一是近年新修,他的大乘輿也還沒造完。”
“但與風雲頂上那位相比,饕餮兒便不算什麼了。”
就在說話的工夫,半山腰的人已經死了五批。
有人癱軟在地。
有人跪下磕頭。
有人不顧麻繩束縛反身衝往山下,而後被槍尖捅穿。
一切依然是默劇一般,徒有表情、動作。
但配合著低沉而無所不在的風嘯,反而更加讓人毛骨悚然。
“一日兩百上下,一個月便是五六千人。”
洪範被迫坐視種種,隻覺得心缺血、腦缺氧。
“整整二十年,人祭、風災、流亡,三郡之地丁口從八百萬折半,竟隻為一人之武道參悟?”
“是啊。”
段天南答得飄忽,腰間紅綢在風中飛揚。
“那可是洞開天門、以武稱聖之路。”
“狗屁!”
古意新用一句低喝打斷。
洪範這才知道,堂堂槍魁也會說臟話。
而古意新的情緒頃刻就被他理解了。
基於惻隱心。
基於是非心。
基於物傷其類的義憤。
乃至基於兔死狐悲的利益判斷。
洪範從百千種角度去否定風間客的做法,雜念一時叢生如過江之鯽。
有“不行人道,何能稱聖”的道德批判。
有“眾誌成城,改天換日”的顛覆之心。
也有對淮陽國人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但幾乎隻是一瞬,他就意識到它們都是無意義的。
因為道德不是現實世界的客體,而是人類在共同生活中的行為規範——說得更粗魯一些,道德大抵便是個體為群居所需做的妥協。
但天人與凡人相處,有的不是雙向的妥協,而是單方麵的服從。
因為恐懼是凡人不可剔除的伴生之物。
人類會怕,所以能自我改變適應環境。
人類會怕,所以不可避免的顯出軟弱。
洪範眼睜睜看著第六批人被逼上岩台,捫心自問。
假如失去命星與武道;
假如成長生活在這座雲嵐城中;
假如耳邊風暴常鳴,抬眼便是嵐山;
假如見過風雲頂出去的一道忽閃,能在數百裡外留下一裡寬的鞭擊……
如是,眾人縱有怨恨之念,又如何成反抗之心?
【眾人不能,我便能嗎?】
想到這裡,他心中憤怒儘去,隻餘薪火成燼的悲哀。
“你在想什麼?”
古意新見洪範被風吹得渾身發顫,關心道。
“我想了很多,不知道想得對不對。”
洪範緩緩開口,吐字艱難。
“武者作為階級,擁有壓倒性的暴力。”
他已然不在乎用詞與章句,也不管段古二人能否聽懂。
“或者說是生產力——雖然他們通常不事生產。”
“而大華現在由上而下的社會結構,恐怕正是適應這種現狀的結果。”
“一切都很正常,很合理……”
他自嘲笑道。
“不正常的是我啊!”
笑聲迅速破敗、喑啞,被風聲碾碎。
古意新聽得半懂不懂,想要出言,卻訥訥說不出來。
風聲烈烈,須臾不停。
第七批人如羊群般被趕上了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