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十一月十三。
夜晚,銅雲山莊。
星空閃爍雪幕,冰花沉浮月光。
金鐵鑄造的真固堂滿身森寒,萬千棱角上閃爍著燭炬之光。
祝家當代嫡長子、先天四合境界的祝樂水立在堂下一身風塵,衣帽間還浮著未化的殘雪。
“這兩日你星夜兼程,辛苦了。”
祝湛然獨踞高台,一手按膝低頭俯視。
“你剛講信送到了,人你也見到了,所以他們怎麼說?”
“厲宗主說天南行本就是他們與洪範、沈家、器作監三家合作,修羅宗在裡頭投入甚巨。”
祝樂水回得艱澀,咽了口唾沫。
“至於銅雲館之事,他說一概是由他授意,若家君不滿可往天鵬山理論,修羅宗必掃榻以待。”
發此言時,祝家嫡長低頭看地,目光發虛。
祝湛然默然點頭。
站了數十人的大殿好似凍上了。
北風在真固堂外挾冰夾雪囂狂往來,每每越門而入便如撞無形之門牆,不得不倒卷而回。
十數息後,立於人群之中的祝樂山已站得手足發軟,上首才遲遲傳來話語。
“哈,厲宗主果然還是那烈火般的性子。”
祝湛然斷笑數聲。
“嘿,我祝家子弟如今是太了不得,天驕榜上最炙手可熱的兩位攜手來訪,居然連個正座都不配有了……”
他雄壯的聲音在鐵壁間回蕩,數息後稀釋於風中。
祝樂山聽聞此言麵色煞白,搖搖欲墜中向高處就坐的祝六投出祈求目光,可惜平日以脾氣爆裂著稱的“銅圍鐵馬”隻一臉鐵色直背坐著,不發一言。
涼州縱橫兩千裡廣闊,祝家譬如一柱獨峰,除了在西京要讓沈姓三尺,到哪都能平趟。
唯獨天鵬山上那個小小宗門是個特例。
門檻奇高,是故人丁稀少;
性格乖張,是故人脈草草;
不善經營,是故勢力單薄;
成員天南海北各有故鄉歸屬,內部凝聚力更是天然不如有血緣姓氏為紐帶的世家宗族……
但他們太能打了。
“盛工,之前讓你琢磨天南行的技藝,想出什麼東西了嗎?”
祝湛然看向人群中站著的一條矮壯大漢。
其人名為盛誌明,修為雖隻渾然境,卻是銅雲山莊在技術方麵頭一號的大拿。
“主公,屬下與六爺還有西京回來那幾位都細細聊過,可還是參不透那洪範的手段。”
盛誌明汗顏回道。
“煉鋼的根子說白了就是除雜,而要將鋼材煉得越純淨就需要越高的溫度。按六爺描述,天南行裡最特彆的就是那兩個吊著的鋼爐,但按屬下想來,要把一個不封閉的大鐵爐子燒到極熱,就唯有依靠武者真元輔助這一個辦法。”
在場其餘幾位匠首各自點頭。
“若是天南行用武道高手來煉鋼,便不可能做到四十文一斤的價格。”
祝湛然冷笑一聲。
“主公明鑒,正是如此。”
盛誌明艱聲道,用袖口抹了把頰邊熱汗。
“本座聽明白了。”
祝湛然掃視堂下眾人,臉色陰沉。
“我們偌大一個銅雲山莊,與金鐵打了上百年交道,如今在老本行上被一個小子踩在了腳底下……”
五指發力。
精鋼扶手上嵌刻的琺琅銅雲被揉捏變形。
往前幾十百把年,祝家不是沒遇到過這種事。
換做以往,他們可以綁人,可以逼問,可以偷學,可以收買——幾代以降,那些各有絕技的地方作坊被銅雲山莊強行並購的何止十家?
然而這次哪怕祝六也不敢提這茬了。
“我祝家五代菁華皆在堂下,計將安出?”
祝湛然最後問道。
無人作聲。
“好,局麵便都清楚了……”
祝湛然看著扭曲的鋼扶手,深呼吸兩次,像揉麵團般將其大致複原。
“武鬥,我一個打不過對麵三個,文鬥,你們一幫子玩不過個及冠小兒;那就隻有低頭和談了。”
“知會下去,兩日後本座那兩甲子生辰,不辦了!”
他怒道。
“老祖宗,這,還請三思啊!”
祝家家主、祝氏兄弟的父親祝令澤焦急出列,請道。
“預定來拜壽獻禮的一百二十個家族門派大半都已經到弘義城了,現在請他們打道回府太過失禮……”
“所以呢,銅雲館被砸得稀爛,廢墟現在還未清,他們都見了,你還想張燈結彩佯裝無事?”
祝湛然聲色俱厲,須發皆張。
“天鵬山說掃榻以待,你們誰能去?兩日後讓這些人齊聚一堂,到時是給本座祝壽還是看本座的樂子?”
他氣急敗壞。
“老祖宗,那也不必取消,或者我們先推遲?”
站在堂下的祝樂水拱手進言。
他此時想的是自己花費無數精力搞來的壽禮。
“哼,打腫了臉充胖子,你就這出息?”
祝湛然靠入寶座,輕蔑瞥視。
這一眼瞧得祝大滿臉漲紅。
而看著這一幕,原本心頭惶恐的祝二卻霎時好受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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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十六,大雪。
午後,天南行。
新修的屋舍被幾個炭火爐子煨得如暖春。
會議自午時正開始。
申時過了二刻,洪範略有疲憊地推門出來,撞過鵝絨般的狂雪,站在院外的牆簷下透氣。
徐家埭以北,遠山仿佛一頭白獅,臥在冰風中嘶吼,抖擻著滿身雪鬃。
片刻後,洪範聽見踏雪聲由遠及近,見一人敞著衣襟晃蕩過來,雙手拇指搭著腰帶,站到自己身邊。
自是屈羅意。
“你是真打算親去銅雲山莊?”
他靠在牆上,聲線輕忽而清晰。
“我師尊與我說過祝湛然那廝,他與沈摩耶不同,為人死要麵子,上頭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們如今把祝家逼得取消祝壽,可算是得罪死了他——此時你還要過去,可有些心大了。”
洪範收回目光,微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