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百寶將軍來了。”夜裡,一名士兵進入軍帳稟報。
沐雪非一直坐在案前看書,在對方稟告後才微微抬起眼睛,又重新放回書上。
“讓他進來吧。”
百寶站在門外深呼吸一口氣,調整下心神,緩步步入帳內。他進來後,兩側負責警衛的士兵紛紛離開,隻留下他與沐雪非兩人在裡麵。
“郡主。”百寶習慣地低頭抱拳。
沐雪非將手中書放下,從坐榻上站起,雙手置於背後抄著,一臉漠然地看著眼前這個身份難明的魔族人。
“啊正有傷在身,行動不便,所以我代他感謝你伸出援手。”
“呃……職責所在而已,何況世子還是從我們那裡偷跑出去的,我總得負責把他帶回來。”百寶抓了抓頭發。
“百寶,不是你的真名吧?”沐雪非突然說。
百寶怔了怔,而後默然點了下頭。“百寶這個名字是白毛……不,白晨取的,我自己挺喜歡的。”
“那你的真名叫什麼?準確的說,你的魔族名字?”沐雪非說話間目光驟然變冷,連周圍的空氣仿佛也在這一瞬間冷了不少。
百寶搖頭,嚅喏道“我沒有名字,也許有過,但我忘了。”
沐雪非緊緊盯著他,百寶最後也選擇抬起眼睛與她對視。
沐雪非皺了皺眉,退出了對視。這個說法對她來說並不可信,但也不太糟糕。因為如果對方真的有什麼要隱瞞的話,他完全可以隨便編個名字的。
“那你還記得些什麼?”
百寶暗自鬆了口氣。
他低頭想了想,道“我不記得很多事情了,包括自己在魔域做過的很多事情……白毛說這是失憶症,可我不知道魔族也會有失憶症,也許是一種詛咒也不一定。”
“失憶?”沐雪非將信將疑地看著百寶,從他的眼睛裡看不出撒謊。百寶也確實沒有撒謊。
百寶撓了撓頭,說“反正,我隻記得從前有一位魔將經常帶著我,後來我就莫名到了人間,他也不見了,所以我就在人間逗留下來。”
“那個魔將是誰?”沐雪非的語氣頓時變得凝重。魔將這個稱呼在魔域內是地位的象征,極少有人能擁有魔將之名。
“不記得了……”百寶低頭思索,作出回憶的樣子。“不過,我記得他給過我一個寶貝。”
百寶右手一放,上麵平躺著一個小小的海螺。“這裡麵寄存著來自遠古時代的魔音,當它奏響時會形成言靈。這段言靈能夠勾起魔族朝聖的哀思,越虔誠的越悲傷。最後,它會指引朝聖者為魔君殉葬,成為永恒的守衛。這次就是靠它才脫離危險的,不過它隻能使用一次,這次過後,要是再遇到這種情況就麻煩了。”
沐雪非一臉平靜地看著百寶手中的海螺。說是海螺,其實隻能看到大概還是海螺的樣子了,原本屬於海螺的紋路已經陳舊得消失不見。
毫無疑問,這是一件古物。
“很多人都看到了你在歌唱。”沐雪非緩緩地說。她這裡的問題其實不太對,真正看到百寶在唱的隻有她自己而已,其他人早就昏過去了。
“那時,來自遠古時代的言靈輕易就奪了我的意識,所以看到的應該是它在借助我來演唱吧。”百寶說,“它對我的身體乃至魔魂的負擔都很大,那段時間我甚至覺得自己要死了。”
“原來如此。”沐雪非點點頭。在她身側不遠處,朱紅色的架子上掛著一幅地圖,標繪著黑鐵軍此行的路徑以及前路。這同樣朱紅色的路徑之中,一路連接魔域,一路連接人間。
昔日從魔域離開的魔人,大抵也是循著道路這樣前往人間吧。
沐雪非不知不覺已經側轉過身,站到了那幅地圖麵前。
“我曾於玄牝山穀神門下求學多年,在穀神閣中博覽群書。魔族去往人間的案例不多,尤其是魔將的身份,所以並不難記。最近一位去過人間的魔將名為勾玉,是三千年前進入,曾禍亂至帝都附近,後被神族誅殺。”
沐雪非的話不緊不慢,隻是在述說著一件事實。
“勾玉……”百寶有點印象,但不多。更是擔心是釣魚之舉,他不敢直接應是。
沐雪非回頭看了他一眼,繼續說“勾玉在魔域沒什麼名聲,傳言是食腐者或者食屍鬼什麼的,若以人類的概念來說,應當說是一個盜墓賊。如此一來,他贈與你一些古物倒也不算出奇。隻不過,我猜他應該不會無緣無故送一個小弟這麼重要的東西。你對他來說,或許有其他價值。”
百寶心裡頓時七上八下。
沐雪非頓了一下,凝視著百寶的眼睛,“所謂忘記,是因為不願記起?還是害怕記起?”
選擇忘記……忽然是一個讓人感到沉重的話題。
夜晚的風,從軍帳外輕柔地卷起,斷掉的枝葉在地上打滾,不經意地滾落到帳內。
白骨森林內的風總是有一段沒一段的,這天的風不大,卻過分地夾帶涼意了。從人間出發時還是是夏的時節,但在白骨森林裡卻有著初秋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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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寶漸漸感到了這股涼意,一下子拋開了緊張的思緒。從進入這裡伊始就一直小心翼翼地偽裝解釋,到頭來其實隻是一句“忘記”就夠了。
何況,他確實是忘記了。
“都有吧。”百寶低著頭,聲音也跟著低了點。“我的記憶太長,那些糟糕的記憶也跟著太長。我害怕那些記憶,既沒有勇氣也不願意去麵對,久而久之,我便忘了。”
沐雪非沉默了一下。她能感覺到百寶的情緒一下子變得低落,撲麵而來的情緒迅速蔓延,連空氣都帶著涼意。
“但勾玉的記載來自三千年前,你在下林村生活不過幾百年。其餘時間你都去了哪裡?”
“白骨森林。我一直在找回去的路,隻是屢試屢敗,才最終放棄,去到下林村那裡虛度光陰。”百寶歎氣說。
“所以你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實是為了回家麼?”沐雪非翹了翹眉。
百寶遲疑了一下,隨後“嗯”了一聲。
沐雪非再度沉默。
她一言不發,默然地回到座上緩緩坐下。
百寶抬了抬眼,瞄了眼沐雪非的反應。卻發現後者已經閉上了眼睛,臉色沉靜如水。
“在我們進去大幽山前,你就自己離開吧。”沐雪非終於開口,聲音同樣是寡淡了無生氣。“現在你可以走了。”
“呃?”百寶愣了一下,儘管對來自對方的猜忌有所預料,但並沒想到她會直接趕走他。“郡主,能不能至少在大幽山之後?你們要在大幽山裡麵尋找停龍玉,我可以成為一個向導……”
“與停龍玉有感應的是我們人類,不是你。”沐雪非歎了口氣,“我很清楚你對白骨森林的見識,但這是一場人類和魔族的戰爭。你應該理解的。”
“明白了……”百寶慢慢低下頭。他在這一戰中表現出來的能力太驚人了,無論他如何解釋都是徒勞。
其實,從一開始沐雪非就不是來聽他解釋的,而是在調查。當調查結束,他就沒用了。
百寶點了點頭,沒再去爭辯。他轉過身,低著頭,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每走一步,身上原本的涼意逐漸變得有些冷了,冷得尖銳,猶如寒芒在背。
在軍帳之外,兩排軍士正架著弩箭對準裡麵燭火映襯下的移動人影。
每個人的精神都高度緊張,為首者更是膽戰心驚。
沒人知道這個從一眾魔軍中毫發無損歸來的家夥會是一個怎樣的怪物。他潛伏在人類大軍之中,也許隻是在等待一個時機。
麵對未知的怪物,人人都會緊張,何況自己的統帥還選擇和這種怪物直接見麵。
百寶就這樣走出了軍帳,隱藏在暗處的弓矢迅速鎖定了唯一的目標。隻要一聲令下,那些刻畫著咒文的箭矢足以讓眼前的怪物變成刺蝟。
百寶暫停了腳步,往四周看了一眼。
隨後,他麵無表情地繼續往前走,沒再停留。
士兵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被看破了,隻是仍舊把箭矢對準怪物。
可惜一直到怪物離開,他們也沒有真的動手。他們沒等到動手的命令。
眾人望向軍帳裡燭光裡的人影,隻見人影隨手一擺,示意他們撤退。
當帳內的燭光熄滅之後,外麵隱藏著的一切弓矢也隨之消失在黑夜裡。
沐雪非長呼出一口氣,也許以她的智慧還不足以判斷。若是管家也在,恐怕會有不同吧。
此刻遠在萬裡之外的人間帝都——放天城正處於一片雨幕中。
濃鬱的雨幕像是綿綿不斷的細線從天而下編織,把城中大大小小的房屋全都變成迷蒙蒙的一片。
真卿站在屋後的庭院內,細小的亭子為其隔下細雨,而他在照顧著擺在石桌上的一盆盆花。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在雨中飛奔而來,懷裡揣著一封信。
“老師!白骨森林來信了!”他一邊跑著一邊喊,看得出來很是興奮。
“何須大呼小叫?”真卿站直身子對著跑來的少年,不悅地瞪了他一眼。
少年忙把手中書信呈上。
真卿拆開書信,看完後原本平靜的麵容驟然變得凝重。這一變化可嚇壞了麵前的少年。
“老師,是不是出事了?”
真卿低頭想了片刻,然後抬頭看著少年“飛霜,這封信王爺未曾看過吧?”
“嗯。”少年用力點了點頭,“王爺說,白骨森林過來的書信需第一時間交由老師過目,然後再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