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潑墨的竹林下,細葉微薄飄落,劃破了風。男人側躺在竹林下的石椅上,手上捧著一本書,細細翻看。
他一身白衣,衣襟留著金邊,上麵正正繡著“陽生”二字。已是五十餘歲了的人了,胡子早就花白,唯獨那一雙星目仍是一如既往的灼灼有神。
一名弟子行步如飛,從竹林深處急匆匆趕來。他身上的衣著與男人大抵一致,隻是臉上多了半截的銀色麵具,正好掩住了他半張臉。
落地作揖,來不及平息氣息,便急匆匆說道“聖人,你說的那個名為百寶的魔族人出現在放天城了!”
正在看書的男人眉毛一跳,抬眼看見弟子的一臉興奮。這一刻,他的內心忽地激烈地悸動了一下,某種難以明說的回憶一下子勾起,令其眼神裡難得浮起了驚喜的神色。
“你說的是真的?”
弟子重重點頭,“千真萬確,這是遠在放天城的門人傳回來的消息。”
男人沉默兩息,目光慢慢恢複平靜,就像弟子未曾到來那樣。
“這麼多年了,終於是來了。”
弟子眼珠一轉,小心問道“聖人,你認識那個人麼?為何這麼些年來一直讓弟子打探他的消息?”
“老朋友了。”男人無所謂地回答。這句話卻讓弟子嚇了一跳,陽生對待魔族一向是零容忍,能夠與陽生聖人作朋友的魔族人,怎麼聽都覺得奇幻。
“你不用覺得奇怪,但同樣也不必告訴任何人。”
弟子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這時男人重新翻起了書,像是若無其事地問“她呢?”
弟子“哦”的一聲,立馬反應過來。他皺緊了眉頭,道“師姐也在放天城,不過有陷入權力漩渦的危險。”
男人眉頭跟著一皺,但表情上沒有太大變化,隻是淡淡地說“也是時候讓她經曆一些事情了。”
弟子緊皺的眉頭不減,不放心地說“師姐如此,大長老恐怕會有意見。”
男人冷笑一聲,“我怎麼教女兒,難道還要聽他遠邇安的不成?”
……
房門推開後,露出一張絕美的臉。因是從雨中過來,臉頰兩邊還帶著雨水滑過的痕跡,濕透了的發絲根根印在額上。一雙明眸似是浴過水沫,透著波光,卻難掩英氣。
真卿正在收拾棋局,見是客人到來,便起了身,躬身行禮。
“郡主深夜到此,看來是遇到大麻煩了。”
沐雪非瞳孔微縮,一步跨入屋內,在距離真卿大約十步處,把自己頭上的鬥笠摘下,披下一頭青絲。
“深夜叨擾,雪非十分抱歉,但此時心中疑問重重,務必先生一一解答。”
“無妨,我對此已早有預料。”
沐雪非向前踏了一步,手中鬥笠一甩,正好掛到了門栓上。
“你究竟是在為誰辦事?”
此言一出,沐雪非的眼光如同蒙上了一層冰芒,散發著寒氣。
真卿並沒對這一句話有太大的反應,他平靜地坐下身,繼續收拾棋局。“我既然是王府的客卿,當然是為了王府辦事。”
“是麼?”沐雪非的聲音淡而冰冷。“當日先生說沐王府在奪嫡一事絕無中立,父親不想讓我知道的,我想繼續聽。”
“郡主多慮了,你父親不想讓你聽的,是他自己不想聽。黑鐵軍殺了平陵王,王爺是不想聽到平陵王的故事。”真卿淡淡地說。
沐雪非顰了顰眉,似乎陷入了回憶,她說道“平陵王的事,南橫伯伯有跟我提過。這幾天他提的次數越來越多,總是免不得說,他是希望自己輸的。”
真卿嗤鼻一笑,道“看來銳士的覆沒對南橫將軍打擊頗大,以至於他都開始胡言亂語了。順便提一句,當年驅動沐王府選擇今天皇帝的人,正是南橫也。”
“什麼?”沐雪非瞪大了眼睛,這一點倒是她所不知的,她一直以為當初沐王府站在敖談身邊是父親自己的決定。
真卿這時抬起眼睛,幽幽地說“你知道為什麼不管是南橫也,還是我,甚至是王爺,都不希望沐王府中立麼?”
沐雪非搖搖頭,那天真卿有跟她提了一下,但沒有很深入去說就被父親打斷了。
“沐家身為異姓皇族,又手握著黑鐵軍,如果在奪嫡之爭中選擇沉默,一旦新皇當立,你知道在新皇心中沐王府將會是怎樣的角色麼?一把沉默但忠誠的劍?不,沐王府在他心中隻會是一把可怕的凶器。敖家與沐家的所謂兄弟關係,不是嘴上說的,是要靠打出來的。隻有共同經曆,所謂的兄弟情義才是真正可靠的。這就是為什麼不管外界如何詆毀王府,陛下依然相信王府的真正原因。因為在他心中,沐王府是最不可能背叛他的存在。”
沐雪非心裡若有所思,她承認自己過於理想了。敖家能容忍他們手握重兵,必然是因為信任。而皇家的信任,隻有血能換來。
沐王府必須做出選擇,而且必須要贏,這是他們五百年來活著的根基。
沐雪非握緊了拳頭,心裡雖是不忿,但卻不得不承認,真卿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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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輸了,怎辦?”
真卿這時伸了個懶腰,淡淡地說“我們不會輸。因為我們的選擇是最好的。”
“最好的?”
“至少比鶩王的好。”
沐雪非冷笑,“這就是天官第一的妙計麼?”
真卿一笑,“逢亂世,士必出。安天下,繼太平。如今之事,本是我十七年前進入王府就想過要做的,也是我的使命。對我來說,當然是妙計。”
沐雪非目光驟冷,“你果然不是真心為王府辦事。”
真卿麵無表情,“我曾聽玄牝穀神說,‘為無為,事無事。’但九道之人講究當為有為,而事天下。我既事天下,郡主又何必狹隘地怪罪我不為一家而言?”
沐雪非冷笑,“師尊的為無為,是不為他為,事無事,是不事旁事。你作為王府的客卿,就應該處處為王府著想,這天下的事,你可以想,但輪不到你去做。”
“唉……”真卿歎了口氣,表情看起來有些無奈,“有所為,有所不為,不為也。還真是玄牝人的恪守之言。但我出身九道,九道說的是無所不為,不光是沐王府的事我要管,這天下的事,我也要管。”
沐雪非薄唇微動,但未開口。她走前一步,走到棋盤前的坐墊上跪坐下,目光雖仍是包含敵意,但已較先前緩和了不少。
“玄牝與九道的爭執,我不想談。但你說你是為事天下而來,也就是說你是把沐王府也當成了這天下棋盤上的棋子麼?”
她的目光冷厲,玉手輕按在腰間半隱出的匕首上。似乎隻要對方說一個是字,利刃就會架到對方脖子上。事實上,她之所以惱火,就是擔心真卿把沐王府當做自己平步青雲的踏石,不肯真心替王府著想。
“你錯了。”真卿眼瞼微低,伸手把那收拾好的黑子倒入裝有白子的盅內,順著棋盤推到沐雪非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