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來推去,入內探查的任務落到了大胡子身上。
他本就是這群侍衛中武功最高的,膽子也大,甚至在陛下麵前都露過臉,由他去再合適不過。
大胡子也不推辭,取出鑰匙打開宮門。
宮門洞開那刻,所有侍衛一齊抽出佩劍,指向門內。
大胡子也不例外,他一麵舉著劍,一麵往裡走。
穗兒等人一開始被十好幾把劍指著,確實有些害怕,可他們本也沒想逃跑,見侍衛們隻是舉著劍,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高懸的心漸漸放下。
“誰是探查的人?跟我來吧。”穗兒壯著膽子開口。
“方才說話的人是你。”大胡子上前一步,直勾勾盯著穗兒,“你記著,我今日踏進這道門,若發現你撒謊,你的小命定然保不住。”
大胡子一邊說,一邊舉了舉手中的劍。
穗兒身體抖了兩抖,本能的反應褪去後,她瞪圓眼睛看著大胡子,“我沒有撒謊,你也不必嚇我。”
說罷,穗兒抬起步子,便要帶路。
隻她沒走出一步,衣袖忽然被人拽住。
“阿姊,我怕。”
聽到妹妹的聲音,穗兒心臟一抽,她強忍著沒有回頭,害怕看到妹妹的臉後好不容易積聚的勇氣會消失得乾乾淨淨。
穗兒用力抽出衣袖,“莫怕,阿姊不會讓你出事的。”
大胡子狐疑地看了眼穗兒妹妹,小丫頭嚇得全身打顫,麵上滿是淚痕。
這般樣子,定是驚嚇到了極點。
大胡子的心猛然一沉,催促穗兒道“快些帶路。”
穗兒沒笑話他,說到底這些侍衛和他們一樣,命都不握在自己手裡,她強忍淚水,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大胡子和穗兒的身影很快消失。
餘下宮人則站在原地,由侍衛們看守。
宮人們抱成一團,侍衛們雖然舉著刀,心底卻被不安籠罩。
穗兒和大胡子穿過堪稱狼藉的院子——前幾日內務府的人熱火朝天懸掛的彩燈、綢緞,眼下像破爛一般被扔在地上,彩燈被踩爛,綢緞被人用刀劍之類的利器割得粉碎。
看到這樣的場景,穗兒和大胡子都有些唏噓。
今日以前,昭華殿可是宮中最熱鬨的所在啊。
可惜
大胡子越想越不對勁兒。
“貴妃娘娘當真薨逝了?”他看向身前的穗兒,遲疑道。
穗兒擰起眉,“你若不信,自己去看便是。”
“我不是不信算了”大胡子找不到準確的詞語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
穗兒沒心情和大胡子閒聊,步子邁得更大。
大胡子緊隨其後。
大殿的門仍開著,呼嘯的風直直往裡鑽,將門拍得作響,襯得這扇門像個擇人而噬的怪物。
“娘娘就在裡麵。”穗兒說罷,徑直走進大殿。
聽著耳邊呼呼的風聲,大胡子不由握緊手中的劍。
此情此景,唯有手中的劍能讓他感受到一絲安全。
大殿內一片寂靜。
穗兒走到珠簾外便不再動。
那樣的畫麵,她僅敢見一次。
她隻是個二等宮女,負責小廚房的事宜,不比一等宮女近身伺候貴妃,可以時時在貴妃麵前露臉,若非貴妃總愛親自下廚為陛下製膳,怕她一年到頭也見不了貴妃一麵。
可偏偏,她見過貴妃很多次。
貴妃笑起來的樣子好看極了,說話細聲細氣,語氣很溫柔,從不苛責下人。
她心裡很喜歡貴妃,覺得有這樣的主子真是三生有幸,不然也不會想方設法把妹妹調來昭華殿。
其他宮人或多或少在心中責怪嘉蘿自儘,穗兒卻真心為嘉蘿感到傷懷——貴妃為陛下製作糕點的時候滿眼愛意,她對陛下思慕至深,死前卻遭陛下訓斥,那時她該有多難過。
“哐當——”
耳邊響起的聲音把穗兒從自己的情緒中抽離。
穗兒的視線落在地麵上,那裡躺著一把鋒利的劍。
是大胡子的劍。
此刻大胡子正站在珠簾外,臉上的神情同她第一次見到貴妃死狀時一模一樣,震驚、恐懼、不敢置信。
穗兒心中再度湧起酸澀。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大胡子幾乎快要跪下。
看到貴妃那一眼,他便確定貴妃定是死了。
沒有哪個活人的臉會那般灰白。
沒有哪個活人眼睛、口鼻、耳內會流血。
貴妃已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大胡子再顧不上其他,連劍都沒時間撿,轉過身一把抓住穗兒的手腕,“隨我去勤政殿,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講給陛下。”
說罷,也不管穗兒同不同意,便扯著穗兒往前走。
穗兒沒有掙紮,貴妃身死事關重大,她雖然同樣搞不清楚狀況,好歹比大胡子知道得多一些,若放任大胡子不清不楚地到勤政殿回稟,隻怕更會惹怒陛下。
守在大門外的侍衛眼見大胡子拉著穗兒出來,不由出聲問道。
“怎麼樣?”
“你的臉色為何這般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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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胡子隻回了一句話,所有侍衛猶如石化,再說不出一個字。
“貴妃薨了!”
眾侍衛尚未反應過來,大胡子已經拉著穗兒跑出很遠的距離。
侍衛們看著大胡子和穗兒消失的方向,茫然地舉著劍。
劍身鋒利,卻不知該拿這劍對準昭華殿宮人,還是該引頸自刎,免得陛下盛怒之下牽連他們的家人。
不論是守門的侍衛,還是昭華殿的宮人,無一例外,都陷入了沉默。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遠處,等待著命運給他們的審判。
大胡子走得很快,穗兒跟不上他的腳步。
到最後,大胡子直接把穗兒扛在肩頭往前跑。
兩人的舉動太過怪異,第一時間引起勤政殿外蘇公公和一眾侍衛的注意。
侍衛們不約而同抽出劍,對準大胡子和穗兒。
蘇公公麵色不善,目光陰沉地盯著大胡子。
看清大胡子麵容後,蘇公公眼底的寒冰被疑惑代替。
若他沒看錯,這位應該是看守昭華殿的侍衛。
他沒事來勤政殿做什麼?還扛著一個宮女。
真是不知所謂!
蘇公公手一揮,指揮著身側的侍衛與他一同往前走。
大胡子眼見蘇公公和侍衛們麵色不虞,忙止了步子,站在原地,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你不要命了!”未免驚擾到勤政殿內的封華琰,蘇公公壓低聲音怒喝道。
大胡子放下穗兒,乾脆利落地跪下。
穗兒正暈著,眼見大胡子已經跪下,忙跟著跪在他身邊。
大胡子垂著頭,縱然心急如焚,卻也要守宮裡的規矩,“奴才是昭華殿守衛,有要事稟告陛下。”
蘇公公眉心一跳,“貴妃有事?”
蘇公公追問得太急,大胡子的心提到嗓子眼,他咽了口唾沫,“貴妃服毒自儘,已然薨逝了。”
蘇公公耳邊轟得一震,險些站不穩。
“混說什麼!竟敢詛咒貴妃娘娘,你不要命了!”
“奴才萬死不敢詛咒貴妃娘娘。”大胡子抬起頭看著蘇公公,“奴才所言,句句為真。”
說罷,大胡子轉頭看向穗兒,“公公若不信,可以問她,她是昭華殿伺候的宮女,是最早發現貴妃身死的人,她能證明奴才所言句句屬實。”
被蘇公公極具壓迫感的視線盯著,穗兒說話都不利索,“奴婢奴婢昭華殿宮女穗兒。第一個發現貴妃身死的人不是奴婢,是紅袖姐姐。具體的情況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奴婢隻知道,陛下走後沒多久,娘娘便服毒自儘了。”
蘇公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寧願相信這是貴妃為讓陛下回心轉意使的手段。
可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穗兒和大胡子沒有膽子拿這種事撒謊。
蘇公公眼前一黑,踉蹌著往後退,若非侍衛們眼疾手快扶住他,恐怕他已經狼狽地跌倒在地。
“要命啊!”蘇公公哀嚎一聲,在侍衛們的攙扶下站起身後,直奔向勤政殿內。
蘇公公和大胡子交流的時候距離殿門還有一段距離,守在門口的太監不明所以,眼見總領太監一副天塌了的樣子往殿內闖,都有種今日自己還沒睡醒的錯覺,否則蘇公公怎麼會這般失態?明知陛下吩咐過不許人打擾還敢往殿內闖,簡直是不要命了!
蘇公公一路狂奔進勤政殿。
封華琰正坐在桌案前,手裡拿著一本奏折。
在他麵前,還擺著好幾摞奏折。
這些奏折平日裡都是蘇公公幫著收拾的,他一眼看出,奏折擺放的位置根本沒有變化,也就是說,陛下坐在桌案前近兩刻鐘,一道折子都沒看進去。
意識到這點,蘇公公的心越發揪起。
能讓陛下這般心不在焉的,滿宮裡隻有貴妃一人。
可貴妃卻薨了。
蘇公公簡直不敢想,陛下知道真相後會如何。
被封華琰冰冷的視線掃過,蘇公公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上。
“陛下——”蘇公公嚎叫一聲,老淚縱橫,“貴妃薨逝了——”
蘇公公的頭抵在地麵上,根本不敢抬起來。
在他嚎出那一嗓子後,整個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蘇公公等了很久,都沒等來封華琰一句話。
他壯著膽子,小幅度抬起頭。
視線中,陛下保持著之前的動作,手裡仍然拿著那道折子,整個人好似被定了身。
蘇公公看了一眼便準備收回視線,恰在此時,封華琰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蘇公公頭皮驟然繃緊。
陛下的視線過於駭人,好似下一秒便會將他剝皮抽筋。
“你方才說什麼?”
蘇公公的頭頂響起封華琰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
蘇公公隻覺自己的喉嚨被一雙無形的手死死掐住,窒息感將他死死包裹。
他意識到陛下並不相信他說的話。
不怪陛下不相信,連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都覺得過於離譜了些。
蘇公公廢了很大的勁兒才穩住心神,他不敢看封華琰的眼睛,更不敢低頭,隻能放空大腦,不讓視線聚焦,顫抖著聲音道“昭華殿宮女及守宮侍衛來報,貴妃服毒自儘,已經薨了。兩人眼下正在殿外侯著,陛下若有疑慮,可傳召他二人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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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陣長久的靜默。
蘇公公跪在地上,耳邊充斥著他又快又急的心跳聲,那顆藏在胸腔裡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膛。
封華琰不說話,蘇公公更不敢說話。
在恐懼漫過頭頂,徹底將蘇公公淹沒時,封華琰動了。
最先動的是他的手指。
準確來說,是鬆。
他的手不受控製鬆開,手中的折子落到桌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接著,他的手指、手臂出現不同程度的抖動。
他勉強握手成拳,拳頭抵在椅子扶手上,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聽到了什麼?
他的阿蘿死了?
這怎麼可能?
簡直太荒謬了。
他要去懲治那群亂嚼舌根的宮人。
鎮日裡說些有的沒的,如今竟敢編排到阿蘿頭上。
封華琰不斷在心中告訴自己,蘇荃所言當不得真。
可他心底深處竟然相信了這個消息。
他想到了白秋嵐的話。
她說,上一世,阿蘿死在生辰那日。
今日,正是阿蘿的生辰。
她還說,上一世,阿蘿死於他賜下的毒酒。
若他沒聾,方才蘇荃說阿蘿是服毒自儘的。
可那都是上一世發生的事。
這一世,他沒有賜下毒酒,阿蘿怎麼可能死?
死這個字,怎麼可能和阿蘿扯上關係。
她才十八歲,她的生辰還沒有過完,她怎麼會死?
定是她怨他將她禁足,故意騙他的。
對,她看著聽話,性子卻很倔強,膽子更是大到沒邊。
彆人不敢騙他,她一定敢。
那起子蠢人信了她的話,他卻不可能信。
他要親自去昭華殿抓住她,好生責罰她,免得將她的膽子養得越發大,什麼事都敢做,什麼人都敢騙。
封華琰勉強生出點力氣,雙手撐著椅子扶手慢慢站起身。
蘇公公隻覺耳邊掠過一陣風,定睛一看,桌案前已經沒有陛下的身影,他僵硬著脖子轉過頭,隻見陛下正快步往殿外走,跨過門檻後,許是嫌走得慢,陛下甚至跑了起來。
蘇公公咬緊牙關從地上起來,跟著跑出殿外。
門外尚處在茫然狀態的侍衛、太監見狀也跟了上去。
穗兒和大胡子走在最後,他們被疾馳而出的陛下嚇得不輕,實在不敢在此時湊上去。
大慶皇子需文武兼備,封華琰也有些武藝傍身,全力奔跑之下,許多身強體壯的侍衛都被他甩在身後。
昭華殿宮門外的侍衛、宮人們見到封華琰的急掠而來的身影和他陰沉焦急的麵容,一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喘,跪在地上給他請安。
“陛下金安。”
封華琰停下步子,視線一寸寸掃過滿地烏泱泱的人頭,“貴妃呢?”
無人敢應聲。
“貴妃呢?”封華琰一字一句道,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猶如一柄鋒利的匕首,懸在所有人頭上。
“嗚嗚——娘娘在殿中。”穗兒妹妹到底年紀小,忍不住哭出聲。
得到想要的答案,封華琰收回視線,徑直往前走。
那條通往大殿的路好長,他走了很久、很久。
穿過滿地的彩燈、綢緞,越過被折斷的奇花佳木。
越走,封華琰的心越疼。
他到底乾了些什麼。
把昭華殿弄成這般模樣。
這裡,明明是他視作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