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賀天然對待這種事情是自信滿滿的,雖說這個「作家」,並沒有像主人格那般接受過學院係統的電影訓練,但出於愛好,對於一些設備器材,仍然擁有著一些專業知識。
隻是當他看見那位暴躁阿公搬出一台膠片放映機時,突然之間底氣就喪失了大半。
膠片機這玩意放之現在,其實不是什麼古董不古董,金貴不金貴的問題,無非就是這玩意從構造上講,跟如今熟悉的數字放映機比起來,就已經是兩種體係了。
“怎麼樣後生仔,能搞定麼?”
阿公戲謔地掃了一眼有些發楞的賀天然。
「這是長江16a4型放映機,國產的老家夥了,使用的是16膠片。」
……
正在糾結如何開口的男人腦中突然閃過這麼個念想,仿佛有另一個人在他腦中低喃,以至於下一刻,他都不由是嘴唇翕動,跟隨著開聲道
“這是16的膠片放映機……對吧?具體是什麼問題?”
“對對對,它現在就是播放起膠片來斷斷續續的,不連貫,有點跳片,有的時候會跳個幾秒,但嚴重時就從上一場跳到另一場,沒什麼規律。”
可能是賀天然一嘴就說出的播放膠片的規格,不像個外行,阿公這時也認真解釋起來。
跳片?
賀天然此時思緒紛湧,這讓他想起了前幾天與溫涼在陽台上的合唱,那個與樂隊配合無間,可以在眾人麵前自如高歌的男主唱顯然不是這個腹黑陰鷙的他,那是他的另一個人格。
還有那個宛若少年的另一個自己,他好像有一段時間沒有出現了。
這些恰似幻夢的轉變讓這個即便是誕生於這種現象中「作家」人格都捉摸不透,他經曆過這種轉變,但好像又缺了一點什麼,這令他陷入到了沉思的狀態。
好在旁人以為他是在思考如何解決機器問題,沒有打斷這短暫的沉默,直至片刻後曹艾青走上前來,輕聲問道
“怎麼了?是很嚴重的故障嗎?”
賀天然這才恍然回過神,搖搖頭
“不算嚴重,這種跳片現象,多半是膠片的問題,因為這個規格的膠片都很嬌貴,氣溫不對就容易乾燥或者受潮,而且海島上空氣也比較濕,這個問題是你們上島出現的?要不然阿公你把膠片拿出來看看呢?”
賀天然說出一個猜測,方才還在曹艾青身邊的阿婆與還有些發愣的阿公對望一眼,然後兩人默默從車裡取出放置膠片的鐵盒,陸續擺在了地上。
兩人口中一邊動作,一邊念念有詞,似乎是阿公抱怨著阿婆沒把膠片保護好,而阿婆卻反駁著男人上島時乘船時,沒檢查好車門,所以漏了風。
賀天然細細看去,那些膠片都保管在一處鐵盒裡,上麵標注著片名,零零總總十來部,大部分是些老片,最近一部都是五、六年前的,這些電影主旋律題材的居多,當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商業片,曹艾青好奇湊了上去,蹲在地上對阿婆問這問那,阿公從車廂裡拿出最後一盒膠片,一臉愁容。
“昨天我們放的就是這個了……”
賀天然看去,那是一盒標有《投名狀名稱的膠片,他撥弄著鐵盒上的卡扣,那裡明顯是鬆掉了,因為蓋子與盒子連接處用的是彈簧,本來卡扣一撥蓋子就會彈起來方便取用,但現在卡扣鬆掉後蓋子就合不攏,露出一指大小的空隙,海上風大,他們一路坐船過來,要是門窗沒關好,很難不出問題。
“看你們車裡大包小包的,想想你們沒發現可能是昨天放完收好就壓著蓋兒了,拉一下膠片吧,看看問題嚴不嚴重。”
“欸,多半是廢了。”
賀天然的一句提議引來阿公的一聲歎息,想來現在他應該也知道了問題所在,結果八九不離十。
檢查膠片這項工作自然不會像小時候轉磁帶一樣,直接把磁帶拉出來,那樣太傷膠片,事後也不好還原,阿公進了招待所大廳,拉出一條插板來給放映機接上電源,然後將膠片放入膠片輪,一頭接入帶動輪,中間的膠片就像一截履帶,按下開關就轉動了起來。
老人站在機器前蹙著眉頭,賀天然也走了過去低頭觀望,膠片受潮的痕跡單看不算明顯,但隨著那些一格格被印刻膠片之上的畫麵連續在眼前飛馳而過,那些一閃而逝遮蓋住畫麵的潮斑便清晰可見。
膠片是個很有意思的玩意兒,如果處理得當,可以保存很久,但有些時候,它又很脆弱。
可偏偏就是這種恒久卻又脆弱的物件上,往往承載著一些或是平平淡淡或是起伏跌宕的東西,它們可以是單獨的某個瞬間,也可以是無數個瞬間組成的完整,像極了人的——
記憶。
因為是檢查而調快了卷盤速度的底片在賀天然的眼底奔湧,那些畫麵令他應接不暇,隻能大概分清那些片段受了損,那些沒有,一如他此刻的人格。
“我還挺喜歡這部電影的,昨天還是我提議阿公他們放這部影片的,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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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艾青背著手再次走了過來,賀天然側麵望向她的側顏,女孩注目凝視著那些膠片,臉上的惋惜之色讓男人心下默然。
她喜歡的電影與深愛的男人,恐怕暫時……
都看不見了。
一卷膠片很快放完,阿公又從鐵盒中拿出電影的另一卷,曹艾青問道
“阿公,這種膠片電影,一般要分成幾卷啊?”
“不一定,一百二十分鐘的以下的要兩卷膠片,時間長點的會是三卷或者四卷。”
老頭替換下膠片,一部完整電影的膠片分成上下本就在一個盒中,但隨著新換上的膠片開始轉動,常年播放電影的阿公很快就察覺出了不對。
他朝著收拾其他膠片的阿婆大喊
“呀!老婆子,你真的是,你裝錯了,這片子是那個《誌願軍,不是《投名狀,你看看《投名狀的下卷被你收哪兒去了!”
“啊……是嗎?”
阿婆聞聲打開其他鐵盒,阿公氣急敗壞也走了過去,就連曹艾青都幫忙蹲在擺滿鐵盒的地上尋找了起來。
陽光灑滿的後院中,唯有賀天然靜立在膠片機前,聽著那耳邊膠片運動時細微的唰唰聲響,兀自凝視著那一個個流轉的畫麵。
他好像想明白了些什麼……一語驚醒夢中人,如今他的這幅軀體就好比這台放映機,他的人格或者說是記憶,就如同那些受潮的膠片般不完整,有時候還會跳片,他能夠清晰的感知到,這台名為“賀天然”的放映機,此刻上映的內容,應該不是自己這卷膠片。
電影放錯了能夠換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