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整座城市從沉睡中漸漸蘇醒。
今天的天灰蒙蒙陰沉沉的,猶如一塊巨大的鉛塊,沉甸甸壓在城市上空。
渝中中山四路巷口的掃地聲剛響起來,丁浩就爬了起來。
他穿上掛在床頭的皮棉襖,戴上氈帽,趿拉著灰不溜秋的棉鞋,在家裡找吃的。
屋裡亂七八糟的,衣服毛巾鍋碗瓢盆落得到處都是,淩亂不堪,扒拉了半天,並沒有找到吃的,他隻好出門。
一股冷風吹來,冬日的寒意讓丁浩打了個哆嗦。
他裹緊衣服,抬頭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嘟囔了幾句,穿過一道巷子,走進了一家掛著“吉祥川菜館”招牌的飯館。
飯館很小,正中間的火爐上架著一口鐵鍋,此刻正咕隆咕隆地冒著熱氣兒。
鐵鍋邊上坐著一個鼻梁上有道傷疤的光頭壯漢,他穿一件黑色風衣,領口敞開著,隱隱可以看見裡麵的黑色警服,領口銘牌上有第八分局的字樣。
他坐在馬紮上,溫著一壺酒,自酌自飲。
丁浩看起來和光頭很熟,討好地叫了一聲:“隊長。”
光頭看也不看他,掀開鍋蓋,夾起一塊熱氣騰騰的肥肉,吸溜吸溜吃著,根本顧不上說話。
肉有點燙嘴,但丁浩的目光卻緊緊盯著,眼睛裡仿佛有小星星在閃爍,喉嚨微微滾動,看著光頭大快朵頤,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
嚼完嘴裡的肉片,光頭這才斜眼掃了他一眼,問道:
“你有情報彙報嗎?”
丁浩張了張嘴,沉默了。
他39年11月從黔訓班畢業分派到山城警察局第八分局已經一年了,寸功未立。
黔訓班成立於38年12月,設遊擊、情報、行動、會計、電訊、緝私六個大隊,學生900餘人。
丁浩學的正是情報專業。
因黔訓班是臨訓班的續班,也叫黔訓班二期。
但後娘養的就是後娘養的,即便喊出“臨黔不分家”的口號也無濟於事,二者之間的待遇天差之彆。
由於臨訓班是第一批大規模訓練出來的特務,文化素養又高,加之軍統局成立後急需有學曆技術的青年乾部,因此戴老板對這批人寵愛有加。
他親自挑選到局本部的幾十人,都得到了重用,不是去甲室做了助理秘書,就是安置在人事處等內勤單位,如今都當上了股長、副股長。
其他不在內情的學生也在外勤的區、站、組混得如魚得水,官階也提升到了上尉或少校。
而他丁浩混了一年,還是一個少尉。
倒不是他丁浩自甘墮落,不努力,實在是“空有屠龍之技”,卻無施展之機。
旁邊就是紅黨山城辦事處,但那又如何,人家是公開機關,如今國紅合作,不能查,也不能抓,隻能跟個蹤盯個梢,搞點雞毛蒜皮的情報,聊以自慰。
“胸懷萬千丘壑,誌比鴻鵠高飛,奈何困於淺灘,才情儘付流水。”
每次想到這句話,丁浩就暗自神傷。
他情報專業出身,曾夢想著憑借專業技術,從各種各樣雪花一樣飛來的情報中,通過辨彆、分析、抓取,篩選出最有價值的那一份,從而一舉躍入戴主任的眼中,做一個有名號的特務,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寂寂無名,還時不時被人“耗子耗子”的呼來喚去。
他丁浩可不是耗子。
但你不願意又如何?
到現在才發現,所有的夢想和努力,在落魄的時候,連一個饅頭都換不回來。
他要離開,調離這個地方,到能發揮自己價值的地方去,這一刻,這個念頭無比堅定。
看著吃得滿嘴流油的隊長,丁浩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他深吸一口氣,把剛剛心裡念叨了幾遍的腹稿又快速過了一遍,然後儘量平靜地說:
“情報肯定要搞,也不是我搞不到,我一直在想辦法,隻是這個地方,實在是”
隊長砸吧了下嘴,似乎早已看透了他的小心思,他直接打斷丁浩,問道:“你來多久了?”
“一年零一個月。”丁浩趕緊答道。
“你直接說吧,想去哪兒?”
隊長直截了當把丁浩彎彎繞繞的腹稿砸了個稀碎,他愣了一下,然後磕磕巴巴地說:
“我,我隻是想換個地方.”
“你想去哪?”隊長又問了一遍。
見隊長語氣堅決,丁浩不敢再兜圈子:
“我是想,能夠調到情報處,那裡能發揮我的專業,我也能跟著前輩多學習,多進步。
我還是希望能夠曆練曆練,我不怕吃苦.隻要隊長能將我的申請轉遞上去,您就是我的貴人,我這輩子感激不儘。”
隊長握著匕首剔肉的動作停了下來,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嗤笑道:
“情報處?你怎麼不說去甲室呢?那裡距離戴老板更近,更方便你進步。
嗬嗬,情報處長你認識嗎?不認識。科長呢?也不認識。你知道情報處的門朝哪邊開嗎?大白天的做白日夢。”
說完這話,他剔下一塊肥肉放入嘴巴咀嚼著,完了,端起一旁溫好的酒就像送客一樣擺擺手。
丁浩明白了,但他並沒有走,隻是用乞求的眼神望著隊長。
隊長嘬了一口酒,表情已經不耐煩了:
“站著乾什麼?我要是你現在就出去找情報。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今天過年,我們忙,紅黨也忙,忙就容易犯錯誤,萬一瞎貓逮住死耗子呢?”
丁浩張了張嘴,還想說點什麼,隊長直接喝道:“滾蛋。”
見他真的動怒了,丁浩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
從哨點出來,丁浩臉色憔悴,黃包車、小轎車一輛輛從他眼前經過,他都恍若未聞。
直到肚子實在熬不住了,他才長出一口氣,好似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走向遠處一個賣煎油餅的小攤。
“來兩個油餅。”
小販麻利地拿過一個木夾,用油紙裝了兩個煎好的油餅遞給他。
丁浩接過來轉身就走。
“錢,先生,你還沒.”
丁浩猛地轉身,輕蔑笑著,撩起衣襟一角。
看到黑洞洞的手槍,小販脫口而出的話戛然而止,直到丁浩的背影消失,他才氣衝衝嘟囔了一句“狗特務”。
這邊丁浩狼吞虎咽地吃著油餅,穿街走巷,很快進入一幢三層小樓的閣樓。
這裡是他的據點,窗簾後麵架著一部望遠鏡,它的對麵正是紅黨辦事處。
吃了油餅,他摸了摸棉襖,半天才找出一根皺巴巴的煙,但又找不到火柴,索性直接將煙塞到嘴裡,咀嚼起來。
辛辣的味道刺激著口腔,讓他精神不由一振,立刻坐在望遠鏡後窺視起來。
這一盯就是幾個小時。
從天剛亮到中午,半天時間又過去了,他扶膝而坐,眼睛酸了,腳麻了,肚子又餓了。
“唉。”
丁浩長長歎了口氣,婆娑著冰冷的望遠鏡,他準備在堅持到天黑的時候放棄。
在這個冷漠的城市,從事著懷疑彆人的行當,感受到的也隻是人與人之間信任的缺乏,有的隻有懷疑、冷漠和無視的眼光,他從來沒有對這種冷漠體會得如此深刻,在今天,在大年三十。
他想著以後飛黃騰達的時候再見到像自己現在這樣落魄不堪的,一定要伸把手哪怕給他個十塊八塊不,一定帶他吃頓飽飯去!就像他現在在想的,隊長鍋裡的肥肉,真香。
恍恍惚惚之際,丁浩耳邊聽到了一陣汽笛聲,忙凝神去看。
就見一輛罩著帆布棚的吉普車停在辦事處門口,從車上下來一個穿灰藍色軍裝的軍官。
清瘦,四十上下,腰間紮著武裝帶,彆著駁殼槍,身後還跟著一個打著綁腿的警衛員。
瞄了一眼車牌號,丁浩一眼看出這輛車是從成都來的。
然後辦事處的大門開了,從裡麵走出來一個同樣穿灰藍色軍裝的中年人,胸口有口袋,這是乾部的標注。
這人丁浩認識,是辦事處的機要秘書,黃秘書,是他長期監視的對象。
黃秘書顯然和來人是老相識,兩人熱情地擁抱了一下,拉手拖臂談笑著走了進去。
隨著吉普車駛入,辦事處的大門重新關閉了,隻留下兩個背著長槍一動不動的衛兵。
此刻丁浩的目光恨不得穿透那道大門,窺探到他想知道的一切。
他連忙調整望遠鏡,人也站了起來,視線緊隨著兩個中年人的背影。
他們走到一處台階下,來人將一個紅色文件夾遞給黃秘書,黃秘書看了一眼,表情變得嚴肅,匆匆帶著來人走進了一道小門,視線被徹底遮擋了。
丁浩不由有些泄氣,連續的工作和一無所獲的失望,讓他看上去疲憊極了。
但他怎能甘心,大過年的,這個成都的乾部冒著風寒帶來的情報一定極其重要。
他一定要等下去。
這一等就是一個小時。
視線中,黃秘書的眉頭舒展了,他和來人談笑風生地向辦事處大門走來。
這是去乾什麼?吃飯?
丁浩暗忖著,視線緊隨著兩人出了辦事處大門。
窺見兩人如他所料上了大街,丁浩一喜,連忙起身準備尾隨上去。
走到門口,他又退回來,捧起木桶中的冷水,往自己臉上狠撲了幾下,困頓的大腦瞬間清醒了。
“謝天謝地。”
下了樓,瞥見兩人還在自己視線中,丁浩默默說了一聲,用手壓了壓氈帽,警惕地左右環顧了一下,低著頭向前走去。
陰冷的天氣絲毫沒有影響人們逛街的心情,行色匆匆的人群,叮當叮當的電車,賣力吆喝的小販,喧鬨異常。
丁浩從著手默默走著,突然他腳步一停,轉身拿起一個貨攤上的棉襖,一邊詢問價格,一邊用眼角餘光觀察目標。
目標兩人似乎察覺到有人跟蹤,腳步變得時快時慢,以此來測驗身後是否有人跟蹤自己。
丁浩在攤位上默默環顧著大街上的一雙雙眼睛,每個行色匆匆的人,似乎都各懷使命,似乎有無數雙閃著餓狼般陰險墨綠光芒的眼睛同樣在盯著自己的目標。
比如不遠處路邊報攤上兩個假裝看報紙的男人在接頭接耳,緊接著其中一個男子一兩步就尾隨上了一個在目標身邊停留過的男人。
是二隊的人,丁浩暗罵晦氣,這些家夥睡到大天亮才出來遊蕩,決不能讓他們拔了頭籌,目標可是他守候了一早上才發現的。
此刻,丁浩暗暗緊張起來,他知道麻煩大了,這麼多人不說打草驚蛇,也會害自己暴露,到時候必將功虧一簣。
看著目標擠入人流,跟蹤的特務從四麵八方尾隨上去,丁浩臉色難看。
這時,他注意到不遠處有個落單的小男孩站在一家貨鋪門口,正吮吸著手指,眼巴巴看著路過賣糖葫蘆的小販。
他靈機一動。
扔下手中的棉襖,他從著手裝作愁眉苦臉的樣子,一頭紮到了賣糖葫蘆的小販身上,回過神來連忙哈腰道歉。
再轉身的時候,他手裡已經多了一串糖葫蘆。
他走到小男孩身邊蹲下來,擠出一臉和藹的笑容:“小弟弟,想吃嗎?”
“想吃,媽媽不給我買。”小男孩說著,眼圈有點兒紅。
“給你。”丁浩將糖葫蘆遞了過去。
小男孩收起眼淚,小手抓著糖葫蘆,用舌頭舔著,一臉陶醉。
“還要嗎?”
“要。”
丁浩笑了,他直起身來,舉目四望,然後指著遠處掛著紅燈籠的酒樓,說:
“那裡有好多好吃的糖葫蘆,我們一起去拿好不好?”
說罷不待小男孩同意,他已經抱起了他,盯著目標遠去的背影緊緊追了上去。
“總算甩掉尾巴了,不容易啊!”黃秘書兩人帶著明裡暗裡監視的特務兜了兩圈,終於擺脫了跟蹤。
“是啊,過年了這些人也不休息。”
“要理解,畢竟這是人家的工作嘛。”
“哈哈,說的也是。行了,老黃,彆賣關子了,你到底要請我吃什麼?”
黃秘書笑著說:“你老劉是東北人,好不容易來一趟,我怎麼也要儘儘地主之誼,葉主任特批,今天請你吃鐵鍋燉大鵝。”
“鐵鍋燉大鵝?我做夢都想吃,等趕跑了日本人,一定要吃一頓地道的。”
“到時候你請客啊。”
“管夠。”
兩人說著話,渾然不知他們的對話被抱著小男孩從身邊經過的丁浩聽得真真切切。
丁浩默不作聲,摸著小男孩的頭加快了步伐,他要提前趕到那家東北菜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