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閉處位於修定寺塔後一座陡峭的大山腳下,有一條長眠竹林間的羊腸小道,彎彎曲曲、一直通向幽深隱秘的碧空石室。
據說這裡常有異象發生,聽聞者毛骨悚然,汗不敢出,因此,這裡人跡罕至。
翌日,兩位武僧師父押著符存走進毛草叢生的幽深小道,顯然久無人問津,周圍花木掩映,又濃又密,深潭倒影,鳥嗚空山,萬物更顯一片靜寂,隻能聽到那悠悠敲鐘的回聲。
三人走近碧空石室,隻見室壁與陡峭的山石相連,整座石室顯然是鏤空雕鑽而成,周圍雜草苔蘚滿布。
武僧師父用木棒進行一番梳理,突然,石山旁高聳茂密的雜草向兩邊傾斜,似波浪翻滾而來,發出呼嗤呼嗤聲響,嚇得三人趕緊閃躲一旁,一條烏黑網紋巨蟒,身長約數丈,體龐似大桶,急速躥出奔去。
武僧師父解開鐵鎖鏈,用力推開石門,石室裡漆黑一片,一個武僧師父點燃燭火一照,隻見石室裡陳放著石床、石桌還有一個石盆,石盆旁邊有一股清澈的暗流滲出,沿著石溝緩緩流向室外某個地方。
三人小心翼翼地進入石室,武僧師父將燭火置於石桌旁的燭台上,來回仔細察看石室,整個石室方圓數平,石壁經過了一番雕琢,細看可見一些奇花異草、飛禽走獸的圖紋。
過了一會兒,兩位年過三十歲的僧人擔來符存日常起居用品,布置妥當後,他們和武僧鎖上石門而去。
符存走到石門邊,右眼貼近門縫,向外望去,默默地目送著他們一路邊說邊笑、漸行漸遠……
碧空石室的四周僻靜至極,隻有幾隻蝴蝶在山花中翩翩起舞,還有蜻蜓停落枯葉的聲響,似乎都清脆入耳,不知過了多久,符存呆立凝望,頸酸眼脹、腿腳發麻,這才回過神來。
“啊……上天啊,我何錯之有?何錯啊?”符存連連嗷嗷大吼,發泄著內心久抑之氣,然後來回踱著步。
“何錯?哈哈哈……”門外一陣喧囂聲起,來者約莫五六人,說說笑笑。
符存快步奔到石門邊,問道:難道師兄們過來放我出來麼?
“嘿嘿嘿,放你出來?做你的白日夢吧!哈哈哈……”李彥威擠眉弄眼、冷嘲熱諷,其他師兄也哈哈大笑起來。
“李師兄,為何你要在師父麵前添鹽加醋地誣陷我,置我於石室!這對你有何好處嘛!”符存質問道。
李彥威做了一個鬼臉,洋洋得意道:好處?我就是看著你心煩,置你於石室,眼不見、心不煩,這就是好處啊!
“你這小子欺負弱小,淨瞎折騰!”氏叔琮總覺得李彥威師弟做過火了,責備道。
蔣玄暉卻不以為然,助紂為虐諷道:哎!叔琮師兄什麼時候大發慈悲了啊!平時不也是對符存橫看豎看不順眼嘛!如此宵小,何必傷了我們兄弟間和氣呢!
“罷了!罷了,我隻是覺得大家師兄弟一場,不必如此狠心相待而已。”氏叔琮說完,獨自離去。
“都是你符存,惹得大家不快樂!”李彥威無理怨恨,然後詛咒道:關在這裡,一年半載,不是孤魂夜鬼,就得是一廢人,哈哈哈……我們走!
“李師兄,你們逞強欺弱,誣陷好人,如此傷天害理,會遭報應的!”
石室四周又恢複了靜寂,符存癱坐在石床上,耳畔反複回響起李師兄最後說的話,然後嚷嚷大叫道:我不能死!我要回家!我也不要成為廢人……
符存的吼叫聲在石室裡回蕩,那燭火早已熄滅,隻有門縫裡照射進來的光線越來越暗,精疲力儘的符存,漸漸地安靜下來,困倦得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
“心有一切有,心空一切空;心迷一切迷,心悟一切悟;心邪一切邪,心正一切正;心亂一切亂,心安一切安……洪門噠依法嗡……一切為心造,無心自解脫……阿彌陀佛……碧空似無空,青雲平步蹤;柳葉切四疆,力央啟戶樞,抽柳無痕處,青雲駐碧空……洪門噠依法嗡……碧空青雲入,二指禪乎掖,點劍擊碧,青雲噬星空,平步蹤,飛龍吞江海,騰龍影無蹤……”
誦經梵音好似來自遙遠的天際,卻又那麼地清晰入耳,符存循著梵音傳來的方向尋去,不經意間就來到了棕樹湖邊,隻見一位老和尚打坐反複呤誦心經和碧空青雲訣……
棕樹湖四下空曠暗沉,老和尚駝背彎腰,身形消瘦,背向著符存來的方向。
“咦!原來是行堂老和尚!”符存走近一看如此熟悉的背影,大為驚訝,納悶:行堂老和尚年邁不肯頤養清修,平日裡總是忙於清洗齋具什物,如今難道接受了頤養堂靜修?否則,哪有此閒心到湖邊來打坐誦經?
起風了!湖邊棕樹葉翻飛呼嚎、涼風嗖嗖,梵音好似被風卷著若近若遠,一切變得若即若離,令人倍感孤冷空寂。
符存走近老和尚時,老和尚卻起身就走,頭也不回,符存苦苦哀呼道:老師父,為何不瞧上我一眼就走?老師父,彆離開我!
突然,老和尚轉過身來,麵目猙獰地盯著符存,唰地一聲,揮劍自刎,老和尚頓時鮮血噴射,血肉模糊,大呼道:是你害了老衲,拿命來!拿命來……
“不是我!不是我啊!”符存大駭驚醒,彈坐起,汗流浹背,口裡不停喃喃自語:原來是夢魘,幸好隻是個夢……
此時已是月沉星斜,深夜中,時不時傳來狼嚎聲,石室四周幽暗漆黑,符存喘息慢慢平緩下來,正要躺下再睡,突然,門縫處傳來一陣陣聲響,令人不禁擔心門鏈不牢,要是凶猛的動物闖進來,那將如何是好,符存翻爬起床,找來重物堵住門口,才又安然躺下入睡。
“符存,起床了!”
兩位僧人解開鐵鏈,推開石門,把早齋放到石桌上。
清晨一縷曙光照射進來,符存好不容易入睡,又被僧人吵醒,躺在床上懶得起來,睡眼惺忪怨道:才入睡,又來吵醒我,好生煩人!
“給你送吃的,還嫌我們煩,不識好歹,我們立馬便走!”
“彆!彆!彆!”王賢快步進來,攔著意欲離去的僧人,不停說著好話:兩位師兄,請息怒!符存賢弟說話莽撞,請多多見諒!
然後快步奔到石床邊,一把拉起符存,一邊暗使眼神,一邊說道:還不快快去給兩位師兄賠禮認錯!
符存一下清醒過來,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趕緊走到兩位僧人麵前,畢恭畢敬地行禮道:兩位師兄,剛才我迷糊中言語冒犯,還請兩位師兄見諒,實在是由於昨晚一夜噩夢,天亮前才入睡,一時迷糊說錯了話,請多多海涵!
兩位僧人並無為難之意,也就不再多計較,把齋飯齋菜放回石桌上,對王賢說道:早齋過後,修定寺就不再容你了,你還不快快下山趕路去,一到黃昏,恐怕山中凶多吉少啊!
“二哥,你今天就要下山了呀?”
“是啊,我來看你一眼後就得速速下山去。”王賢拉著符存的手,叮囑道:你關在這裡,今後的日常生活就靠兩位師兄照顧了,記住要多聽兩位師兄的話!”
符存連連點頭應道,心裡很不是滋味,擔心道:這次下山,二哥是獨自一人還是有人結伴而行呢?
“獨自一人!”
“兩位師兄,請你們好好照顧符存賢弟,我下山如有所作為,今後一定上山來感恩兩位師兄!”
“趕路要緊,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王賢與三人告彆,背負行囊,手提長棍匆匆而去……
接下來的幾天夜裡,符存總是一入睡就開始重複著同一個噩夢,行堂老和尚獨坐棕樹湖邊,反複呤誦心經和碧空青雲訣的情景,一夢醒來就再也難以入眠。
這天夜裡,符存又從噩夢中驚醒,發現外麵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一時鬼哭狼嚎,傾盆暴雨拍打著樹葉,稀裡嘩啦亂響;石室內那股暗流咕嚕嚕直冒出來,喘急地奔流;風雨交加的深夜,孤冷無助,令人十分生怕。
符存乾脆不再睡覺,披衣坐起,點起燭火,捧起書讀起來,一股風從門縫吹進來,燭火搖曳飄拂,朦朦朧朧,腦海裡總是浮現噩夢裡的場景,根本讀不進去。
“碧空似無空,青雲平步蹤;柳葉切四疆,力央啟戶樞,抽柳無痕處,青雲駐碧空……”符存反複琢磨著,忽然靈感一閃:‘碧空似無空,青雲平步蹤’,難道是說碧空非‘碧空無雲’之碧空,其實意指‘碧空石室’,難道碧空石室的牆壁有暗門?從‘柳葉切四疆,力央啟戶樞’誦詞中,暗指需要找到牆壁上的柳葉壁畫處,用力推去就能啟開石壁暗門?若此,豈不正好應和‘青雲駐碧空’?
“嘿嘿嘿……有了!”符存高興得一拍手跳了起來,放下書,滿心喜悅地拿起燭火,在牆壁四周開始尋找柳葉壁畫……
符存順著石壁,借著忽明忽暗的燭光,摸著每一寸手能觸及的石壁,仔仔細細地查看,大約一炷香過後,令人沮喪失望的是,石壁上的奇花異草紋案雖多,卻無柳葉類似圖紋。
“不可能啊,如此多的奇花異草,怎會沒有柳枝呢?不是柳葉切四疆……抽柳無痕處,青雲駐碧空……”符存自言自語,呆坐在床上,顯得六神無主,然後,又開始懷疑自己剛才搜索時好像疏忽了某些細節,於是來了精神,又仔仔細細地查看石壁一周,仍然沒有收獲,最後,呆立無望地陷入了沉思……
“如果碧空石室有暗門,要找到並啟開暗門絕非易事,否則,有此暗門毫無意義……再說每晚我入睡後,夢幻中就能聽到這些心經和碧空青雲訣,如今雖不解其意,想必其中定有蹊蹺……”符存越想越堅定自己的判斷,心想:石壁四周與人高的地方都已查無柳葉紋理,那麼,超過五尺高的地方,還沒有查看,也許那裡就有柳葉紋理了。
眼看手中的燭火快要燃燒殆儘,符存趕緊又點燃另一支燭火,心想:禁閉一年,核發三百六十五支燭火,今晚透支,明晚太陽落山前就入睡,這樣透支的燭火就可以彌補回來,現在關鍵是如何舉著燭火查看到五尺高的地方呢?舉著燭火躍起,燭火勢必會熄滅,不舉著燭火,又看不清楚壁畫,掃視石室一周,沒有什麼可以移動墊高之物,這該如何是好啊!
符存左手握住燭柄,輕輕躍起,跳躍中,燭火過於羸弱,幾度熄滅,根本無法看清石壁所刻紋理,一夜折騰下來,實在困乏,好在,令人些許欣慰的是:雖一無所獲,卻留有一絲希望。
符存乾脆先入睡,養精蓄銳,待天明了,再借助門縫照進來的光線,一查究竟,豈不更好。
一夜狂風滿地殘,十裡豔陽格外新。符存用完行者師父提來的早齋,待四周無人後,符存借助石室門縫照進來的光線,再在四周牆角點上四支燭火,然後,跳躍著逐一查看石壁。
突然,石室內光線暗沉下來,符存心頭一顫,趕緊停止跳躍,朝石門看去,隻見門縫被黑影堵住。
“誰!”符存大喝一聲。
門縫光線又驀地亮了,接著,門外傳來一陣喧鬨爭論聲,其中有人驚歎道:這小子,關了數月,竟沒想到他還跳上跳下,勤奮練功呢!
“是啊!關在這裡不僅沒有挫其誌氣,他反而更用功了啊,蔣師兄,你算計顯然不對路嘛!”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足怪哉!”
“我看你是愚者千慮,終有一得喲!嘿嘿嘿。”
爭論聲漸行漸遠,聽出是氏叔琮、李彥威一夥人,符存暗暗慶幸的是:他們誤以為我在練功,並以此妒火中燒,幸好沒有發現我在找暗門。
既然如此,符存毫無顧忌地佯裝練功,繼續尋找暗門,一遍又一遍,石壁四周都已仔細查看,卻並無柳葉修飾的暗門,失望襲來,萬念俱灰。
“心經和碧空青雲訣,難道僅是夢境聽聞所得?”關在漆黑石室,暗無天日,讓人神誌難清,幾乎難以區分夢幻與現實……
暴風雨過後的晚夏正午,烈日炎炎,知了高歌不住,符存感覺煩悶疲乏,躺在床上,酩酩酣睡起來,一覺醒來,口乾舌燥,像大病一場一樣,懶散無力地爬坐起來。
“咦!行者師父已送過來晚齋了?我一覺居然睡到天昏地暗。”符存看到桌上的晚齋,驚詫不已,走到牆邊鞠一捧泉水入口,甘甜無比,頓時神清氣爽、饑餓感襲來,端起桌上晚齋,狼吞虎咽吃了個精光,正要把器具放入提籃時,發現有一封書信,拾起,隻見封麵蒼勁有力的幾個字:符存賢弟親啟,陽五筆。
符存一字一句讀起來,讀到興奮處,不禁連連拍手叫好,信中充滿了激勵振奮之詞,信中講了陽五完成了遊曆,學藝已成,師父陽玄子準其離開日月玄教,當今蕃鎮割據混戰,民不聊生,師父希望自己能鎮平叛亂,安得天下太平,特贈字為鎮遠;前日,我募集勇士,殺貪腐逆亂,一舉占據居延川,受勇士推舉為鎮遠將軍,為民擁戴……望存弟早日完成學藝,一起共謀大業……
讀畢,符存精神為之振奮,凝望著石門,遐思邇想:外麵精彩,自由……
“不管是否有暗門,我上天下地也要找個遍!”符存心一橫,喑自下定決心。
“對呀!上天,下地,整個石室就地麵和石頂沒有尋找了!”
符存遍搜地麵,無果。
然後又躍起逐一舉手敲擊石頂,突然,一陣“啌啌啌”的聲音,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石門右側角落的頂部位置,顯然是一塊石板覆蓋,符存喜出望外。
“啌啌啌”石板隻是發出空洞清脆聲,卻紋絲不動,符存心想明明是暗門,卻奈何不得,喃喃自語:碧空似無空,青雲平步蹤;柳葉切四疆,力央啟戶樞,抽柳無痕處,青雲駐碧空……
“柳葉切四疆,力央啟戶樞,抽柳無痕處,青雲駐碧空……這當何解?”符存反複琢磨著,感覺自由的希望在一步之遙。
“有了!就是這樣。”符存由拳變掌刃,躍起劈打著石板四周,然後打坐吸納、運氣,驀地騰起,一拳猛擊石板中央,“喯”的一聲悶響,石板緩緩打開,石窗天開。
此時一輪彎月當空照,青雲悠悠,一縷清風入室,風裡帶著淡淡的木葉的清香,忽然間,又有一縷若有若無的簫聲傳來,深山萬籟俱寂,在微微流動的、帶著木葉清香的空氣裡,隻有那斷斷續續的簫聲在低回盤旋,似乎所有流逝的時光就在吹簫者的手指間起起落落。
整個世界頓時變得豁然開闊而美妙。
符存凝神屏息,不敢想象這是現實,坐立不動,凝望星空,恍如夢境,抓緊分分秒秒,呼吸著這天窗傳來的清爽氣息,享受著這份愜意美妙,生怕一疏忽而失卻。
“人間謾說上天梯,上萬千回總是迷;曾似老人岩上坐,清風明月與心齊;戴雲山頂白雲齊,登頂方知世界低;異草奇花人不識,一池分作九條溪……心有一切有,心空一切空;心迷一切迷,心悟一切悟;心邪一切邪,心正一切正;心亂一切亂,心安一切安……洪門噠依法嗡……一切為心造,無心自解脫……碧空似無空,青雲平步蹤;柳葉切四疆,力央啟戶樞,抽柳無痕處,青雲駐碧空……唔嗡阿噠噠哄……碧空青雲入,二指禪乎掖,點劍擊碧,青雲噬星空,平步蹤,飛龍吞江海,騰龍影無蹤……”一曲曲簫聲,氣息張馳有度,悠悠揚揚,曲調時而婉約低吟、時而激奮高亢,在浩瀚寂寥星夜,吹散了哀愁,吹歡了星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