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這小子出去一趟竟然變得坦率了,林龍飛有些意外。
“我當然怨她,明明是個妓女,自己都朝不保夕,還偏要生下我,生下了我,卻又不管我,把我丟給你這個不相乾的老頭子。”
林龍飛剛覺得他長進了,一聽這話又覺得還是那個混不吝,虎著臉道“你這不孝子,怎麼能這麼說你娘!月茹那丫頭不僅才貌雙全,心地也好著呢,你再渾說我就替她教訓你!”
汪小溪幽幽道,“她當初留下我,不過就是為了讓我去替汪家報仇罷。”
林龍飛搖頭,“你誤會你娘了,她跟你外祖父一樣性格,都要強得很,哪怕還有一絲希望也不會輕易放棄,她知道自己鬥不過平王,又身中巨毒,命不久矣,隻是拚儘全力想給汪家留下最後一支血脈罷了,你彆怨她,她當初又怎會想到明明請到了靈玉,毒仍會過到你身上,否則……”
“且不說中毒,一個娘是妓女,爹不知道是誰的野種,這種低賤的血脈要來何用,她是嫌汪家還不夠恥辱嗎?”汪小溪打斷他的話。
林龍飛聞言沉了臉,“人命哪有高貴低賤之分,是你娘這麼教過你,還是我這麼教過你?”
“世人不都是這樣想的。”
林龍飛壓抑著怒氣,“誰這樣想了?彆人怎麼想是他們的事,你娘不是這麼想的,我也不是,小木,你是嗎?”
林小木趕緊搖頭,“英雄不問出身。”
“打住——我可不是英雄。”汪小溪搖頭“她不就是想讓我去殺平王麼,我偏偏不如她的願,到時候被滿天下的通緝,難道要東躲西藏的過日子?我可不想為了這樣一個女人,搭上自己的一輩子。”
這時候彆說林龍飛,林小木也聽不下去了,氣得聲音提高了八度,“師弟,你就不能不說這些違心的話?我知道你心裡有多想名正言順地給汪家洗刷冤屈!有誰希望自己為國為民鞠躬儘瘁,卻頂著賣國賊的帽子含冤而死?你身為汪家子孫,為汪家正名,責無旁貸!再負氣說這些言不由衷的渾話,不光師父,我作為師兄也要教訓你!”
林小木義正言辭說了一大堆,汪小溪隻靜靜地問了一句“……你能打得過我麼?”
林小木險些被他這句話噎成啞巴,重重地哼了一聲,拂袖坐到了遠處的凳子上,似乎被他氣到了。
林龍飛看汪小溪這副模樣也來氣,把頭扭向一邊。
沉默了一會兒,汪小溪淡淡一笑,“怎麼都不說話?唉,方才那些……都是我以前的想法。”
林龍飛一聽話裡有轉機,扭過頭,“那如今呢?”
“如今我早就想通了,知道我為什麼想通了麼?”
林龍飛其實挺納悶,汪小溪的心大到能漲破肚皮,什麼事都想得開,就在他娘這個事上犯渾,他也想知道這小子到底是什麼時候開了竅。
“……就在她死之前,把所有積蓄的銀子都給了我,我才知道這些年她竟然替我攢了這麼多錢。”
林龍飛猛地站起身,他不相信自己帶的徒弟會歪成這樣,孩子不聽話,該打還是要打,要不然就真的歪了!
手都舉起了一半,就聽他接著說,“她還叮囑我,永遠都不要報仇,因為死人不需要翻案。”
林龍飛的手在半空中生生定住,保持者高舉的姿勢,頗為滑稽。
他不知道汪月茹臨死前到底跟汪小溪說了什麼,隻知道那是兩人的最後一次見麵,汪小溪走了兩天之後汪月茹就香消玉殞了。
一個曾經才貌名動京城的如花女子,淪落煙花數年,死了也不過是破草席一卷,還是後院打雜的啞女曾受過她的資助,去亂葬崗幫她收了屍並托人送信知會了汪小溪。
“死人就不需要翻案?死了就一了百了?她可真是個矛盾的人,既然不信生死輪回,為何還要求神拜佛。”
汪小溪笑笑,搖頭“算了,反正她本來就很怪,雖然長得漂亮,脾氣卻很壞且尖酸刻薄。”
“我還記得她站在妓院的大院裡叉著腰說,‘老娘憑這張臉,在哪裡都一樣過得滋潤,就算做妓女,一天也要比彆人多賺幾個銀錠子!老娘生過孩子又怎樣,不還照樣坐著花魁的位子!’惹得其他妓女都翻起白眼,所以,她一個知心人也沒有。”
“當時我就想,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不要臉的人,當妓女難道是什麼很光彩的事嗎?她卻不以為恥,反而大肆宣揚她曾經是尚書的女兒,是官家的小姐,多才多藝,以此為噱頭招徠更多的客人。”
汪小溪身體還有些虛弱,一口氣說完這些,有些精神不濟,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林龍飛腦中浮現出那些往事,悵然地歎了口氣。
他是在汪小溪六歲的時候將他接走的,汪小溪說的這些,都是在他六歲之前和汪月茹同住在妓院時發生的,虧他還記得這般清楚。
那時林龍飛剛從京中逃出,在汴州化名安了家,本來日子過得尚可,誰知那日他從歹人手中救出個孩子,結果被人倒打一耙說他搶孩子,林龍飛心中雖坦然,但他身上有案子,最怕跟官府牽扯不清,便抱著孩子一路躲避追捕,誤入了名妓汪月茹的房中。
林龍飛是當年六扇門的第一神捕,如此大名,汪月茹怎會不知,當下便苦苦求他把汪小溪也一同帶走。
林龍飛拒絕了,自己都踩在刀尖上過活,怎麼能帶兩個孩子?何況自己還被通緝追捕,她就不怕自己是壞人?
汪月茹見他不肯,這才道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以及家族被平王構陷的事,林龍飛自然知道這件大案,他當時也覺得汪尚書不是那樣的人,想不到是和自己一樣受了冤枉,不免唏噓。
汪月茹說,最近老鴇不滿足她一人賺錢,又看中了年幼的汪小溪,想讓他做哥兒,她就怕這事,特意打發他去下人那裡乾活躲避,還把他身上的皮肉給破了,想不到就這樣老鴇也不肯放過……她光杆兒一個,求不上彆人,這時遇到林龍飛簡直如雪中送炭,她知道他是個剛正不阿的人,把孩子交給他絕不會錯。
林龍飛原本還有幾分猶豫,但汪月茹說的話令他動容“家父家兄同樣是被冤枉的,求您看在同病相憐的份兒上幫一把,世道不公,每每把人逼到絕路,但我總相信絕處逢生,您瞧,我正走投無路,就碰上您,可不就是天意?”
這樣一個堅韌的女子,哪怕還有一絲希望也不曾放棄生活,到最後,老天卻沒讓她絕處逢生。
“……說回銀子。”
汪小溪輕輕出聲,將走神的林龍飛拉了回來,“她將一大卷銀票還有幾張地契塞給了我,告訴我不要尋仇,甚至說她以前含恨說過的話都是一時糊塗騙我的,根本就不是平王害了汪家。”
“嗬……當我是三歲孩子麼?有時候我真覺得她世故得要命,卻又保持著被人好好保護過的那種天真,可笑她就是這麼幼稚,以為她說什麼我就信什麼,就因為她是……我娘?”
林龍飛和林小木聞言同時唏噓——能從汪小溪嘴裡聽到“娘”本身的含義,著實不易。
林小木突然有些羨慕。
他是見過汪月茹的,小孩子最是敏感,林龍飛帶著他闖進房間時,即便汪月茹濃妝豔抹,但提到兒子時眼裡的情真意切不是假的,有這樣的娘,名聲不好又怎樣?總好過一人孤苦伶仃。
這大概是汪小溪正經話說得最多的一次“她好歹曾經身為尚書千金,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淪落青樓之後居然對黃白之物如此醉心。可笑的是她死的時候,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好容易從她身上扒下來的衣服居然還破了兩個洞,一點兒好處都撈不到,誰會願意替她收屍?堂堂花魁就穿成這樣出去接客,不怕人笑話麼?”
林龍飛看著自己的小徒弟眼裡似乎浮起一絲水光,一時說不出話來。
汪小溪的眼睛像山間的小溪一般清澈,所以汪月茹才給他起了這個名字——不求波濤洶湧,但求涓涓不息。
汪月茹短暫的一生,前半段癡迷於情愛,葬送了自己的家族,後半段犧牲了自己的一切,拚命攢家底,隻為兒子後半生無憂。
林小木喚了一聲師弟,汪小溪眨眨眼睛衝他一笑,那絲水光便不見了,林龍飛還以為方才是自己的幻覺,就聽他喃喃道,“擔心什麼呢,這些錢,我下輩子也花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