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秦絕抬高了音調。
她的音量依然很小,可驟然瞪起的雙眼和咬字極重的言語宛若長鞭上的尖刺,讓疼痛更加鮮血淋漓。
“十三歲,你說‘表演真有趣’,你在搜索引擎裡打出‘怎麼樣才能做演員’。十五歲,你說你想加入表演社,你媽媽很驚訝,你立刻改了口,然後呆在那些你不感興趣的社團裡練習英語口語、下棋、寫詩和排版文學報紙。
“十七歲,你說你想去藝考,你哥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你,你姐趕緊捂住你的嘴說‘這話可彆讓父親聽到’,你犯了倔勁兒,居然就這麼直接衝進父親的書房——你甚至沒有敲門——然後問他你可不可以走藝考這條路,當時你父親是什麼表情來著?我忘了,你還記得嗎?
“啊~啊,不管他,總之,我們都曉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隻是一頓不怒自威的批評,你就承擔不起你爸爸眼睛裡失望的分量。你又變乖了,你老老實實地背書、做題,你考上了一個好大學,京樾大學,非常優秀,你是廖家最出色的孩子,父母以你為傲——”
“彆說了……!”這下羅淩的嘴唇也打起了顫。
秦絕絲毫不停,用一種詠歎調的口吻娓娓道來“京樾大學,多好的綜合大學,它有你夢寐以求的藝術學院,有你渴望學習的一切課程,它甚至有你一直心心念念的機會和舞台——哎,你一定知道戲劇社吧?”
“瞧瞧我在說什麼,你怎麼會不知道,戲劇社的招新每每總是最高調的,是的,它的成員各有特色,但最亮眼的永遠都是俊男靚女,像你這樣英俊的小夥子,正適合去那種地方,你的相貌你的口才你的態度你的學習能力,哦,能讓你越眾而出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太多太多了,你清楚隻要你加入了他們,你一定會成為那些出挑的成員裡最最出挑的那一個。”
“但,”秦絕話鋒一轉,“你的誌願不是自己填寫的,你連見到它的資格都沒有。你學金融,你在遠得要死的商學院,你進了學生會進了外聯部,你甚至破格當上了部長。”
“那年你十八歲,你對自己說錯過一年不要緊。”
“然後大二了,你在行政樓和教學樓來回打轉,像一頭拉磨的驢,你忙著處理校長助理的職務,忙著帶領同學們做大學生創新創業項目,你明明收到了齊皖的邀請,可那天你太忙了,大禮堂的舞台上演著戲劇社籌備了一年的劇目,你就在大禮堂的後台,卻看不到一點兒,哪怕連台詞都聽不連貫——你還要隨時接打電話呢。”
秦絕發出一聲比起遺憾,更似嘲諷的歎息。
“現在你大三了,上學期已經過了一半,你假惺惺地給戲劇社準備的新劇本寫點評和感想,用最忸怩的小姑娘都說不出的拐彎抹角的話去試探他們的選角。你的勇氣和膽量沒有一丁點兒的進步,它們被壓得死死的,仿佛被印章夯實了的一團軟趴趴的爛泥——印章上刻著廖鴻靖的名字。”
羅淩沒再出聲製止秦絕的風涼話,他全程死死咬著嘴唇,似是在以此抵抗胃酸上湧的不適。
“唉,然後這時候你認識了一個人。她和你活在兩個世界,你們一點兒也不相像,你早先是不願意被這樣的人侵犯個人世界的,你討厭那樣,可事與願違,有些強製的東西讓你們走在一起,你不得不麵對……”
羅淩不知不覺弓起了脊背,雙眼緊閉。
他太難受了,出於自救的本能,他心裡的一小塊地方正猛烈地叫喊著“醒醒!你是羅淩不是廖京臣!”,但秦絕的這番話把那點喊聲拉扯得更響亮更密集,以至於羅淩快要聽不清它們究竟在說什麼。
這時候你認識了一個人……
“茸茸”,還是,秦絕?
她和你活在兩個世界,你們一點兒也不相像……
流量明星和實力演員本就不一樣……
你早先是不願意被這樣的人侵犯個人世界的,可有些強製的東西讓你們走在一起,你不得不麵對……
是《心影鏈接》這部劇讓我們有了交集……
“漸漸地,你發現了一件重要的事。這個人,她怎麼能輕易看破你的偽裝,直接觸碰到你的內心?”
看破偽裝,觸碰內心……
“同時她活得又那麼簡單直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喜歡就是喜歡,難過就是難過,害怕就是害怕,開心就是開心。天知道你有多久沒能這樣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感受了,哈哈,或者說,你現在還有這項功能嗎?你做不到像她那樣有話直說,你甚至不敢麵對內心真正的自己……”
活得那麼簡單直接,能夠直白坦率地說出想說的話……
“你被她吸引了,真糟糕,人一旦遇到了自己理想中的那個人,從此就再也割舍不掉那個形象。特彆是在你發現你周圍的一切都是你父親規劃好的‘舞台’,太多的演員戴著麵具圍著你,他們都是虛假的演員,隻有你是真實的小醜之後。你環顧左右,隻有她,隻有她一個,她那麼特殊,唯有她毫不功利,不是為了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她甚至反哺給了你更多……”
理想中的人……獨一無二,毫不功利……反哺更多……
“你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你們愈發交心,愈發親密,你明白這樣的日子明明不會也不該持續太久,可這種感覺太好了,於是忍不住貪心起來,自欺欺人,覺得這份美妙的幸福還能更久一些……直到。”
那隻不知不覺喪失了存在感的手再次握緊。
羅淩猛地睜開眼睛,眼裡是種被刺傷了的驚恐和抗拒。
“直到這天,一隻手搖晃著你的肩膀,摘掉了你的眼鏡,把你從這場美好的夢裡拖了出來。齊皖告訴你,你父親在等你。”
秦絕的聲音越來越低,迫使羅淩必須集中百分之三百的注意力去聽她唇齒間吐出的每個字。
“你突然想起來了,明年你要出國留學,大三這一年是你最後一次登上戲劇社舞台的機會。你也的確拾起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勇氣,用你那迂回的、委婉的方式來試探父親的態度。你們正在進行拉鋸戰,一點兒都馬虎不得。此時他在找你,毫無疑問,這將是又一場沒有硝煙的嚴峻戰爭。
“你必須去,不去不行。你渾渾噩噩地走在路上,腦子裡還是她的模樣。在這一刻你的理想和你的另一位理想都不屬於你,你控製不了,你無從插手,無從幫助,無從知情,你眼前晃過了太多慘烈的畫麵,往常看著好笑又可愛的抹淚嚎哭在這時是那麼的撕心裂肺,你知道她現在無助到了極點,而這份無助是你和你的突兀離開造成的,你再次扔下了她,讓她孤零零的,你甚至沒辦法補救哪怕一點點。
“更糟糕的是,你要來到書房了。
“你是了解你父親的,那個男人擁有瘋狂而偏執的掌控欲,他好愛你,愛得你透不過氣。你腦海裡浮現出那些‘虛假演員’的臉,張言,陳一娜,校長,王叔,還有很多很多,他們都是他安排好的nc,陪你做任務,陪你過家家,這裡麵隻有你和她才是真正的活生生的玩家——假如除你之外的那位玩家被你父親發現了,又會怎麼樣?
“你感覺到你的手指尖開始打哆嗦,你的嘴唇也在飛快地變乾,水分就像你的信心,先前還算豐沛,此時卻逃得腳不沾地。你難以想象如果廖鴻靖發現你在偷偷打遊戲,在網遊裡有了自己的朋友、同伴甚至,甚至暗戀的對象的話,他會做些什麼。
“比她渾身是血倒在地上,慘兮兮的、連抽噎都發不出來的更可怕的畫麵出現了。
“你承受的煎熬就這樣又多出一重,然後,注意,然後你在短短的十幾秒裡意識到你得藏好,必須藏得天衣無縫,才能讓你那老鷹一般的父親移開他銳利的目光,才能保護好她和你的理想——儘管她這會兒也正處於極端的危機之中,她那麼、那麼的需要你在她身旁。
“說實話,你有點想吐。
“但你不能這麼做,你要露出妥帖得體的笑容,你要冷靜地、鎮定地走進書房,和椅子上的男人展開一段麵帶笑意的對話。你們相互試探,或攻擊或防守,仿若在打一場事關生死的乒乓球。乒,乓,乒,乓……
“對麵人似乎訝異於你的沉穩,又欣慰於你的成長。他隱隱約約鬆了口,竟然開始主動找你聊起戲劇社的事。老天爺,你有多久沒遇到過如此直截了當的機會了?可為什麼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你的左耳是父親含著笑意的問句,你的右耳是她的啜泣和哭聲,人居然會陷入這種兩難的抉擇,你要爆炸了,你瘋了一樣地想飛回她身邊,可這是不可能的事,於是你強壓著焦急、擔憂、心痛、憤怒、煩躁等一串又一串情緒,控製住你想要嘔吐的胃和好像被一隻大手死死扼住的喉嚨,你繼續與麵前的男人交談,天曉得你顫動不止的手已經在他看不見的桌下繃出了青筋——
“你到底還是做到了,真是一如既往的優秀。
“麵對他的陷阱,你靈巧地用另一些話術掩蓋,你一向精於此道,用虛假的目的隱藏真實的目的。你對他說離開校園之前你需要一場精彩的表演來維持住自己的曝光度,這也是一種無形的基於人氣的威望,對日後你歸來再與校友合作有極大的助力——一場公開的、盛大的年度戲劇表演無疑是個絕佳的談資。
“你儘可能將這件事描述得功利,即使它實際上純粹極了,純粹到隻是‘你喜歡,你想做’,但大人不愛聽這種話,他們愛聽那些有用處的、有意義的東西,這會讓他們覺得你是高瞻遠矚的,並沒有在無的放矢,像個小孩似的耍著任性又幼稚的脾氣。
“你的方法起效了,大人臉上的表情出現了鬆動的跡象,這無疑是個很好的預兆,可你高興不起來,近在咫尺遠在天邊的地方還有一個最特彆最乾淨你最在乎的小姑娘在受苦,你不知道她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淚,你無比清楚她平時擦破一點皮都忍不住淚汪汪的,那樣柔軟的小家夥該被嗬護著堅守後方而不是直麵前線,你知道,你都知道——
“你心裡的不耐煩越來越重,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她需要你,快回去救她,你心急如焚,簡直懷疑自己再呆在這座吃人的書房裡會忍不住變成一隻蠻橫暴躁的西方龍並猛然拍打翅膀噴出一團火,快點兒吧,你心焦又心慌,終於,終於!你脫身了,可你還得假裝無事發生,用從容禮貌的步伐緩慢地離開這片該死的地界。你在走廊上也不能快步行走,因為智者永遠不能袒露他的軟肋,來之不易的勝仗絕不可以毀於一點小小的可疑的端倪。
“就這樣你走下樓梯,穿過層層人群,回到原本的地點。謝天謝地你的眼鏡還在那,它好端端地在椅子上放著,指示燈還閃著光。你此時才開始控製不住發抖的雙手,你用儘全力,動作幾乎可以說是異常狼狽地把它們戴上,然後——”
話語戛然而止,秦絕鬆開了手。
這隻手反手一扳,將近乎精神渙散的羅淩調轉了一百八十度,然後在他後背輕輕地推了一把。
“來吧,邁開步子,像剛才去書房那樣。”
秦絕跟在羅淩旁邊,猶如一位技藝絕倫的木偶大師,帶著她臉色慘白滿頭冷汗的木偶在周遭人群驚懼交加的注視下走進演區。
孔鈞愣住了。
“這——”
“跟組化妝師在哪?快點補妝。”秦絕斬釘截鐵地說道,“羅淩今晚不舒服,快點拍完他好休息。”
又用那種圈內人都懂的口吻補充一句“太敬業了這孩子。”
孔鈞頓時覺得自己懂了一切,秒秒鐘露出上道的神情“明白明白。”
接著抄起大喇叭“各部門就位!快點就位!”
這場戲由幾組鏡頭構成,飾演廖鴻靖的侯春源聽從指揮坐進書房,飾演齊皖的演員同樣早早等在一樓,看見羅淩和秦絕同時進來的時候他也各方麵地驚了一下,實在是秦絕給人的既視感如同一個領著“作品”大搖大擺展覽示眾的變態調教師。
然後這個怎麼看怎麼不像好人的家夥一路指引著羅淩坐下,戴好眼鏡。
“等等,最後一句話。”秦絕對齊皖演員知會道。
“嗯嗯嗯,您請,您請……”演員局促且害怕地往後退了兩步。
秦絕遂神態自如地俯下身,一隻手“啪”地按在羅淩肩膀上,用力捏了捏,然後才拿方才開啟對話的那副冰冷的口吻道
“噩夢還沒結束,廖京臣,現在你要走馬燈了。”
羅淩嘴裡迸出一聲細微的崩潰的動靜,但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仿佛這是這具身體裡僅剩的一點“羅淩”的意誌在回應秦絕的囑咐……或者說吩咐?
交代完一切的秦絕,深藏功與名地離開了房間。
留下齊皖演員一後背的冷汗。
“各部門!!各部門!!!”孔鈞的吼聲喚回這位可憐演員的注意力。
他趕緊小幅度地甩了甩頭,退出門外,站到之前就已踩好的初始位置點,收拾心情等待開拍。
“準備!”
孔鈞的手高高舉起,“三!二!一!……action!”
8100+,612,613,614和615的更新。
這段不適合斷章,再寫點。這段不適合斷章,再寫點。這段不適合斷章,再寫點。好感覺這段可以(一抬頭)oc怎麼八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