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榮幸。”夏淞把熱可可放回加熱杯墊上,“不過,這麼看來,您評估的果然是心理素質?”
“大體上是的。”
“如果我沒通過考核,會怎麼樣?”夏淞輕聲問。
秦雨橋那邊傳來翻頁的聲響“夏淞先生,你之前都夢到了什麼?”
“……直接無視掉我的問題了啊……”
夏淞皺了皺眉,有那麼一瞬間不太舒服,旋即微妙地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勁,兀自嘀咕一句,將這件小事揭過。
“有些地方記不清了,但大致是三個,不,四個夢境。”
他一邊回憶一邊從最近的噩夢開始複述,說到“這個時間線上沒有我們”的時候自嘲地笑了笑,說到“來的不是老師”和“老師根本沒來”的時候語氣多出幾分後怕,同時摻雜著一點細微的失落和委屈。
“最後,也是一開始做的那個夢,是……”
夏淞的聲音隨著敘述低沉了下去,他數次中斷,捧起熱可可,或是齒間泄出一聲自覺荒謬的笑音,隨後才接著繼續。
“——就是這樣。
“把自己看得過於重要,下意識覺得沒了自己事情就會全部亂套,都不知道該說是傲慢還是愚蠢了。
“但,不管怎麼說,挑釁羅淩的事是我魯莽,我會引以為戒的。”
夏淞把杯子裡剩下的那點熱可可喝掉,他平時根本不會說這麼多話,除非在練ra詞。
秦雨橋對他的自評不置可否,隻道
“核心問題不在這裡呢。”
夏淞舉杯的手停在半空,唇角還有一些沒來得及舔乾淨的深棕色水跡。
出乎意料的答案。
他蹙起眉頭,將馬克杯放下,食指指節抹過嘴角。
“那是什麼?”
“莫非我內心的恐懼源於我對自身能力的不自信,於是在夢裡具象化出了一團糟的結局?”
說這句話時的夏淞語氣揶揄,明顯自己都不太信。
秦雨橋也輕輕笑了兩聲。
“怎麼會。”她輕快地說,“你在自檢,特彆是表述5的努力和95的運氣的時候情緒非常穩定,沒有任何低估自身價值和自我能力的成分。”
“更何況,在經曆過那麼多場訓練、演出之後,如果你們中的哪個人依然感到自卑,隻能說明秦老師和程教官的教導是失敗的。”
“——那就是更不可能的事了。”夏淞從容地接話道。
“正是如此。”
“所以,”夏淞挺起上半身,臉從陰影裡露了出來,“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完美主義。”
夏淞驀然頓住。
“因為太過在乎,所以在心裡設下極高的標準,追求無可挑剔的表現。同時為了達成目標,你力求每一個環節、每一個細節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裡,確保它們全都按照你預想中的計劃發展。
“我在此之前查閱過一些你們的排練錄像。
“你很溫柔,夏淞先生。你的病態完美主義導致你會將細微的部分無限放大,無法容忍‘事情出了差錯’,但這份苛刻從未麵向你的隊友,因為你打心底裡相信他們即便犯錯也會在下一次做到最好。
“所以你們的彩排過程和諧而穩定,所以你的隊友們並未發覺異樣,也很難得知你私底下對燈光角度應該保持原樣還是下調5、前奏是踩著反拍進還是正拍漸進、串場影像是淡入淡出還是直入直出等一係列精細的小問題反複深究。”
說到這裡,秦雨橋停頓了兩秒。
“你的呼吸變成血紅色的了,需要休息麼?”
“…………”夏淞深深吸了口氣,“不,繼續吧。”
“完美主義和自卑是相似卻不相同的兩回事。”
秦雨橋將話題的走向從主題稍稍撥開一些,“你的自我否定並非源於低自尊、不自信、過度關注他人的評價,而是你將自己也視作計劃的一環,你平等地對一切出錯的環節感到強烈的不悅和不滿,並予以譴責。”
“順便一提,我能請問你之前走出浴室之後隔了三秒鐘心情突然變差的原因嗎?”
“……沒有換洗衣物。”夏淞的聲音含在嘴裡,“考核在我看來是需要嚴肅對待的事,即便沒有正裝也至少不該是浴袍。”
他已經明白秦雨橋的意思了。
“出於維護健康狀態、平複心緒和整理儀表等多重理由,我選擇洗個熱水澡,然而洗完澡後我發現沒有新的衣服可以換,這無疑是一個……紕漏。”
“事前考慮了那麼多卻還是出現了失誤,於是非常不爽。”
夏淞的思緒略微飄蕩開,他想到羅淩那件事,想到笑得很茶(劃掉)笑眯眯的於藍,那家夥的確比他更思慮周全——他不嫉妒,隻是感到有些彆扭,因為這份默默的兜底和……嬌慣。
“……?”
秦雨橋倏地瞥見一小塊翻湧的粉紅色實心圓,她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但實際上,這場考核並不會因為我穿什麼就加分或減分,我也不需要保持什麼體麵。換句話說,我當時的顧慮和焦慮純屬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夏淞回歸話題。
“是這樣。”秦雨橋輕輕點頭。
夏淞吐出一口濁氣。
“我們剛才說到‘病態的完美主義會導致你不自覺地將細微的部分無限放大’。”
秦雨橋聲音柔和,“在這之中,‘不符合預期的事物’尤其明顯。你將它們視為失誤、錯誤,並將它們造成的客觀影響,經由你的主觀從1放大到100,認為這一點紕漏必然會影響整體,決定最終的結局。”
“然後你在事情還未開始,或正在進行之時便開始焦慮。”
“就像你身上的這件浴袍。”
“……嗯。”夏淞悶聲應道,伸手揉了揉太陽穴,“類似的情況還包括你故意無視了我的提問——是故意的對吧。”
“是的。”秦雨橋誠實地回答,“我很抱歉。”
“話語被刻意忽視,這是比較常見的‘會讓人感覺被冒犯’的情況之一。但你的慍怒,比起個人的存在不被重視,倒不如說是‘在你的預想中,我會正麵回答這個問題,而我並沒有’。”
“於是我感到煩躁,因為事情沒有按我想的那樣發展。”夏淞接道。
又道“再然後,我會控製不住地在心裡想沒有回複是否代表著我的問題不該出現,亦或者,我的問題是否反過來為自己在這場考核裡減了分。”
“不過,你當時就有察覺到不對勁呢。”秦雨橋說,“這很難得。”
“這不是什麼值得誇獎的事吧。”夏淞歎氣,“提示已經那麼多,再意識不到未免也太……”
“不,這是非常值得誇獎的事哦。”
秦雨橋打斷他,“你看,又來了,你給自己定下的標準是‘我是一個綜合素質很高,綜合能力很強的人’,而在這樣的標準下,潛台詞就會變成‘感知敏銳這種事是我應該做到的’。”
“那麼,以後哪怕有一次你覺得自己應該發覺,卻沒有及時發覺的情況發生,你就會挑剔自己,因為在你心裡,你連本該做到的事情都沒有做到。”
低低的、微微帶啞的嗓音響起,和夏淞之間麵對洗手台時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太差勁了’。”
夏淞的腦袋,一點一點蹭回沙發陰影裡。
“我開始討厭你了。”他柔弱地說。
秦雨橋輕笑出聲。
“這是考核嗎,這是渡劫。”夏淞接著有氣無力地吐槽,“心魔渡劫。”
“這樣的說法倒也沒有問題。”秦雨橋從善如流地答道。
“哈……”
夏淞虛弱地吐著氣,虛弱地挪出來,把臉蓋到茶幾上。
“還有什麼一並說完吧。”他拖著軟軟的長音道,“免得我今晚羞恥得睡不著覺。”
“……原來是被徹底看穿之後就會撒嬌的類型啊。”
“閉嘴。”
夏淞的耳朵泛起紅暈,“隻有老師和時晏才有說這句話的特權。”
秦雨橋笑了兩聲“好哦,我撤回。”
“那麼,回歸正題。”她斂起笑音,“應對病態完美主義的策略是告訴自己完成比完美更重要。”
“這隻是你們的出道演唱會,它雖然重要,卻隻是一個。夏淞先生,意外總會來臨,計劃沒有變化快,你要允許自己沒有做到最好,因為每個人都有給自己留出上升空間的自由和權利。
“一下子達到極限,那麼往後的每一次都要突破極限,長此以往,你麵臨的挑戰會越來越大,你應對的壓力也會越來越大。
“焦慮和不安會將你壓垮。”
實木茶幾“嗯”了一聲。
“另外一件事,也是最後一件事。”
秦雨橋那邊又傳來紙頁翻動的聲響,“你用計劃掌控一切,確保所有的事都如規劃好的步驟進行,包括自己。但是,越是束縛,內心就越會想要尋找突破口。”
“你了解過高地效應(highcehenonon)嗎?”
“人站得越高,就越想往下跳的那個?”夏淞道。
“對。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人對某一件事情恐懼到極點時,就會促使這件事情發生,以此獲得精神上的解脫。
“你不想你在乎的、深愛的一切發生任何意外,不想他們被可能發生的負麵情況傷害,因此自發地想把所有危險的苗頭遏製住。
“然而,你越是這樣想,越會在內心深處極度懼怕的驅使下,主動且無知無覺地做出一些潛意識裡覺得有可能將一切都毀掉的行為。
“就比如……對羅淩的挑釁。”
夏淞閉上眼睛。
“正如節食減肥的人會在某一時刻突然崩潰並暴飲暴食一樣,你的完美主義最先困住的,是作為主體的你自己,在這種膨脹到極致的掌控欲下,最先、最想要掙脫這份控製的,也會是你自己。”
“夏淞先生。”
秦雨橋輕緩地說,“不用那麼勉強也可以的。”
長久的沉默。
大大小小的情緒色塊像積木組裝起來的海洋,翻湧著一朵朵棱角分明的浪花,它們激烈對撞,猶如無法嚴絲合縫的齒輪組,彼此擦出深藍色的傷痕。
秦雨橋抬手捂住心口,她感受到矛盾和掙紮,也感受到一種牆麵漆塊剝落般的碎裂。
這個安靜的、痛苦的過程持續了很久。
最終,秦雨橋嗅到一股雨後大地特有的清新氣味,那是眼淚滑過臉頰的聲音,深深淺淺的綠色縈繞著軟嫩的土壤。
“……我知道了。”
夏淞從茶幾上抬起頭,他的嗓音很疲倦,但終歸是帶著一點笑的。
“感謝您的配合,讓我可以提前下班,不得不說這樣超出預計的意外真是令人驚喜。”秦雨橋道。
小提琴聲吻在她的尾音,這是一段婉轉溫柔的旋律。
等夏淞抹掉眼角淚痕轉過頭的時候,那位測評員和她的小提琴已經不見蹤影。
他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拿起椅子上的板夾。
一頁又一頁。
全是白紙。
“…………”
“啪”的一聲,夏淞捂住臉,掌心泄出斷斷續續的無奈的笑聲。
什麼啊。
真是……好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