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威歎了口氣,打斷對方認真來言“東都也是根本,但一定要去支援關西,現在是東都尚在,關西危殆。”
“都說了,關西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骨儀認真來辯。“今日就事論事便可……”
“這有什麼可論的?”段威冷笑一聲,順便拍了一下身前的紙張。
“還是有些說法。”首相蘇巍終於開口,卻麵色艱難。“造反的人多得是,稱王的也不少見,不稱王的也不是沒有,但願意因地製宜,修正律法的,還要專門論述大魏淵源繼承的,卻隻此一家,公然說大魏馬上要亡的,也隻此一家。”
“這就是問題所在。”段威似笑非笑。“那又如何呢?”
幾人齊齊一怔。
“我知道諸位意思,不就是想說這個反賊不一般嗎?”段威攤手以對。“他當然不一般,不管是一個北地農家子能取下幾十郡地盤,還是說如傳聞那般是黑帝爺的點選,誰都知道他不一般,可人家已經反了啊,難道還能再給他定個什麼新罪過?而且,連這個反賊都知道‘濫賞關隴無度’,知道‘全關隴之力’可爭天下,我們身為東都留守,反而不曉得利害在何處嗎?他便是再厲害,也隻在河北,難道要棄了關西的巫族,去攻河北……”
“你懂個屁!”
忽然間,一直悶不吭聲的曹林放聲大喝,聲音中夾著真氣,宛若雷霆,堂中更是無故起風,將數不清的紙張旋轉吹起。
其實,其餘幾人隻是覺得聲音大而已,但被針對的段威卻瞬間覺得全身真氣鼓蕩,耳鳴目眩,發髻也整個散開,人更是直接失衡,跌倒在地,隻是強忍住聲音與氣血罷了,卻又扶著桌桉不動。
見此情形,堂上瞬間鴉雀無聲。
“此賊有兩個大不能忍!”旋風平落,曹林環顧四麵,憤恨來言。“一在以賊子之身肆意汙蔑先帝,二在妄論國祚!”
“那就去打!”段威挨了大宗師一悶,居然還有膽氣在回過氣後扶起桌子來回應,甚至語氣愈發激烈。“就好像當年平東部巫族一般,你做主將,我做苦海偏師,看看誰怕死?!天下隻剩三輔、東都與江都了,堂堂大宗師,有這個本事,放在哪裡用不是用?放在南衙裡用?!”
曹林雙目圓睜,兩人對視片刻,竟都不相讓。
甚至,披頭散發的段威好似發了瘋一般,繼續喝罵“再說了,這賊人說錯了嗎?曹氏總共就兩個皇帝,大魏卻落到如此下場,便是江都那位失心瘋了,也少不了先帝的!”
曹林剛要駁斥。
孰料,段威忽然轉身,當眾指向了蘇巍“蘇首相,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你不要說謊……你來告訴大家,先帝晚年,你是不是屢次來勸,讓他不要對東齊、南陳故地的老百姓那麼嚴苛?你是不是每次都抱住先帝的腿,求他不要那麼喜歡殺人?你身為首相,到底知不知道全天下到底有多少畝土地?你身為本朝兩代首相,幾十年的南衙首席,敢不敢說句實話?!”
蘇巍也未曾想到火會燒到自己身上,聞言抬起頭來,也隻是滿臉皺紋,雙目失神,但隔了片刻,隨著一絲神色回到眼中,他還是緩緩點頭“我是數十年的首相,上不能勸諫兩位聖人,下不能更曆良政,大魏這個天下,到了這個份上,我萬死難辭……大魏若亡,我也是其中一‘過’……可惜,賊人惜紙墨,不能上此文,讓天下人來笑。”
“我來笑!”
段威聞言大笑。
然後,直接扶著桌桉起身,跌跌撞撞拄著佩刀走出去了,周圍人見狀,也都無話可說,各自起身離開,一時間隻剩下曹林與蘇巍兩人。
人既走,蘇巍方才緩緩開口“曹中丞,我知道你眼下的難處,但我不能說謊……大魏到了這個份上,連一個反賊都能臧否國家興亡得失,我身為首相,身為蘇氏子弟,要有自己的交代。”
曹林艱難的點了點頭。
“還有。”蘇巍看了眼對方,認真提醒。“關西的事情,該作決斷了……除非你認定大魏必亡,否則便隻有往西都一行。”
曹林沉默不語。
蘇巍也沒再吭聲,徑直離開了空蕩蕩、亂糟糟的南衙大堂。
小半個時辰後,曹林也回到黑塔,恢複冷靜的他卻遇到了一個意外之人。
“十二郎怎麼來了?”曹林含笑來問,仿佛南衙中根本沒有發生那麼讓人失態的事情。
“有件事情,我想了許久,等到那些文書情報被送來後第二日,終於想清楚了,便自己打馬過來,一定要跟中丞說明白的。”李清臣麵無表情,頭發上居然還有一些積雪。
“說來。”曹林言辭平靜,狀若坦然。
“大魏不是關隴之私物。”李清臣正色來言。“最起碼不該是關隴之私物……我不是在臧否先帝,而是說張行那段《補六韜》,話看起來假大空,但道理卻是真道理……大魏的承襲清晰可見,本就是大周兩分,大周能起勢,在於唐不能承天下,唐繼業於祖帝,祖帝與東楚名為兩方,實際上是紹白帝之遺誌!換言之,千年以來,天下一統乃是王朝之根本索求,所以是大魏借關隴之力而求天下一統,而不是反過來關隴借大魏吮天下而養自家。”
話至此處,見到曹林麵無表情,李清臣也不在乎,隻是站起身來,繼續來講“天下一統,利於天下,大魏棄之,意圖自保關隴,便是逆天下,便要失國。”
沒有任何風鈴響動,曹林點點頭,依舊麵無表情“你說的有些道理,我會說與南衙諸位聽的……不能老是抱著關隴不放。”
李清臣張口欲言,卻最終壓下,話到這份上,與他而言,已經算是一份直抒胸臆了,他不覺得對方不懂自己的意思——既棄天下,這大魏便已經無救了。
當然,大魏之無救也就無救,很多時候,很多人都在掩耳盜鈴,如今咬牙捅開了而已。
至於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那是另外一回事,他現在是鄴城實際主人,需要快速回到鄴城。
臘月十五,當李清臣回到河北時,這一輪好像隻是為了呼應什麼而降下的小雨雪已經過去……而與此同時,河東南坡,反而開始下雪了。
又一位大宗師張伯鳳安靜的看完手裡的東西,忽然來笑,笑的咳嗽了起來。
下麵的張世靜見狀,便要起身來做照料,卻被對方擺手示意,隻能重新坐了回去。
“世靜啊,你知道這些文書有意思的地方在什麼嗎?”張伯鳳咳完之後,扶著板凳來問。
張世靜搖頭不止,然後試探性來問“膽子有點大?”
“正是此意。”張伯鳳含笑來歎道。“正是此意……這廝膽子太大了,傲慢的過了頭!當日見他幾次,就覺得此人過於傲氣與膽大了,但你知道他這些東西中,哪句話膽子最大,最顯得傲氣嗎?”
“《過魏論》最後一句?”
“不是。”張伯鳳哂笑道。“我數年前察覺到天地真氣暴漲,自家苟延殘喘下來時,便曉得這大魏要亡了。”
“那是‘又曰,擅天下之利者,以龍為甚,故稱黜龍而行道也’……?”張世靜繼續試探性來問。“這廝自詡黜龍,要廢天下擅利者,豈不妄自尊大到極致?”
“足夠膽大,也快了,但還不是。”
“那是天之道、人之道那句,還是道之所在那句?”
“都不是。”張伯鳳長呼了一口氣,居然顫顫巍巍的站起了身來,其人身高八尺,隨著年歲愈漲,早已經瘦削的不成人形,尤其是受傷的肩膀,隱隱有些低垂,但站起身後,依然顯得高大磅礴。“是那一句‘凡上,俱為黜龍幫應天下之呼而為之答’。”
張世靜心中微動,剛要言語。
卻不料,此時周邊房內忽然真氣鼓動,澹澹金光灑在屋內這位大宗師身形周遭,宛若鑲了金邊。
而這位金戈夫子也緩緩轉過身來,揚聲來道“自古天意高渺,四禦也不過是蒙對答桉的人,這廝卻居然敢揣測天意,先將天下人之呼等同於天意,然後又來自答……照你說,還是在三一正觀中做的答,怕是四禦也不敢在旁插嘴的……這廝未免過於膽大了……英國公怒了嗎?”
張世靜怔了一怔,點點頭,立即附和“是,過於膽大了。”
卻沒有說英國公怒不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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