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的這一場戰鬥,算是草草開頭,草草收場。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東都軍先鋒大將尚師生居然有這般離奇破綻,被秦寶和斑點瘤子獸輕易突襲得手,以至於重傷昏迷,生死難料。所有人也都沒有想到,僅僅是先鋒不利,一軍主帥,甚至是一個亂世政治實體的軍政領袖便直接下場,偏偏戰力又那麼強大。
整個下午,雙方都心無戰意,隻是以小股部隊在之前的戰場上進行低烈度交戰。
戰到傍晚,便各自回營。
雙方罷戰,彆處暫且不提,隻說譙城城內,司馬進達從城頭下來,來見自家兄長,說完今日情狀後,司馬化達終於有些慌張了“我兒這般強悍,能在萬軍中頂著宗師帷幕救下一名武夫,如何不能來救我?莫不是真怨了我?”
“現在來看,倒不是怨不怨的。”出乎意料,司馬進達也冷靜了下來,或者說他一直如此冷靜。“拿這個來評判二郎未免顯得掉價……”
“什麼意思?”司馬化達狀若不解,但他的兄弟並沒有直接回應他,於是這位丞相複又看向了立在一旁的封常。
封常頓了一下,確定司馬進達沒有開口的意思後方才小聲解釋“回稟丞相,右仆射的意思是,大將軍已經坐穩了東都,他做什麼事情,肯定是要以整個東都上下的得失來做考量,而不是以個人情致來做考量……換言之,大將軍要不要來救我們,跟父子關係沒關係。”
“那到底跟什麼有關係?”司馬化達立即打斷對方。
“那就多了。”封常苦笑道。“比如說,雖說江都軍變自有道理,可在東都那裡來看,弑君的事情跟殺齊王的事情就不好計較了,因為東都本是大魏中樞腹心,得了大魏的利,卻未曾遭禁軍的苦,心裡向著大魏也是多的,更不要說還有立新帝的考量……”
司馬化達看了眼一側席子上側躺著傾聽的牛方盛,沒有吭聲。
封常則繼續言道“還有之前禁軍大敗,被俘虜了數萬人,這個時候我們就跟禁軍俘虜成了一杆秤上的兩頭,若強取下我們,或者索要了我們,俘虜那裡便難說了。”
司馬化達冷笑一聲,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開口。
“還有……”
“好了。”司馬進達不耐擺手。“說來說去,就是東都人心……而我們這個城裡的人與東都人心無益,甚至反而有害。”
“若是這般說,你又講二郎如今不計較私心,隻計較公心,豈不是要送了我們來換東都人心?”司馬化達大怒。“隻要人心,父子都不要了嗎?連父子都不要,誰敢信他?哪來的人心?”
很顯然,這位丞相的政治嗅覺還在,隻是事關於己,計較的多罷了。
司馬進達沉默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家大兄說動了,終於幽幽以對“這便是二郎的難處了,咱們是累贅……救我們是棄了禁軍將士,失了東都人心;不救我們,失了孝道,也難收拾人心。”
司馬化達隻是冷笑。
而牛方盛跟封常都不吭聲。
過了好一陣子,忽然間,外麵一陣騷動,卻是幾名司馬氏的私兵押解著一名尋常守城軍士走了進來。隨即,在堂上幾人並不怎麼在意的目光中,一名私兵將一封信遞給了司馬進達,並做了說明
“七將軍,城下有人給城上送了信,專門扔給了封舍人收攏的南城守軍,而且指名要給封舍人看!不過我們早就控製好了城頭,半路把他攔住了!”
封常雙目圓睜。
而司馬進達則置若罔聞的接過信來,翻覆上下的瞅了幾眼,便打開來看……信裡明明隻有一張紙,但不知道為什麼,司馬進達卻看了許久。
而且,放下信紙後也久久不語。
“七將軍。”封常也掌不住了,近乎哀求來言,卻努力撐著讓自己不下跪。“敢問信中是如何誣陷於我?”
“不關你事。”司馬進達擺了下手。“是之前的虞常南借同列之誼勸降你而已。”
封常如釋重負,趕緊來言“這虞常南也是糊塗,既見了今日大將軍神威,如何還敢來勸降於我?”
司馬進達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將信紙遞給了封常,便徑直起身走了出去。
司馬化達坐在上首,冷冷看著這一幕,待自家兄弟離開,終於喊了一聲“拿給我看!”
封常已經看了一半,一時心慌,但還是將書信轉交給了司馬化達。
後者認真看了一遍,隻是片刻便忽的起身,匆匆離去了。
封常立在堂上,滿頭大汗,左右去看,看到腿被打折的牛方盛躺在那裡,眼睛圓溜溜對著自己,終於點了下頭,喊人將牛方盛抬了回去。
然後再不敢出來。
天黑了下來,黜龍軍的軍營也安靜了下來,在經曆了近乎於亂糟糟的吹噓與表功後,剛剛被公議署了臨時大頭領的秦寶陪著張行悄悄出了營。
二人一騎黃驃馬,一騎斑點瘤子獸,也不著甲,張行配一把刀,秦寶負著新得的提爐槍而已。
先是過了渦河,然後沿河北上,方才一邊從容趕路,一邊開口閒聊。
說的事情也都雜七雜八
“這槍好使嗎?”
“還行?”
“為什麼叫提爐槍?哪個爐?”
“不好說……這個爐應該就是取一個同音……戰場上是頭顱的顱,把腦袋拴在槍頭下的意思;私下裡是葫蘆的蘆,可以掛個酒葫蘆,後來不知道為什麼,開始有人掛香爐,或者是彆的配件,就成提爐槍。”
“倒有意思……有人把尚師生的頭盔給撿回來了你知道嗎?”
“知道。”
“你要嗎?”
“這種事情沒什麼特彆想要或者不想要,今日事就能看的出來,什麼寶貝都要看人……而且便是這提爐槍,我也準備還回去的,何況頭盔根本不是我戰場上奪的。”
“你要還回去?”
“那尚師生當日在龍囚關,說是奪馬,但到底給了錢,遣人治了我……更算是強買強賣,我心裡其實有些不安。”
“那就找機會還回去,這頭盔也還回去?”
“頭盔與我無關。”
“那好,我正想把這個頭盔賞賜出去。”
“給誰?”
“韓二郎,連正經名字都沒有的那個頭領,這人這次打的也不錯,要給點表示……”
“我聽過此人,聽說是之前一直沒做修行,結果去年年底戰中硬生生得了天機築了基?”
“對,我就是覺得這是個因人事而成天命的,該多看幾眼的。”
“黜龍幫果然藏龍臥虎,我看蘇靖方應該也是凝丹了。”
“哦,這倒是……這倒是理所當然,水漲船高嘛,而且這小子本是天分極高。”
“可三哥你居然隻是成丹……”
“沒辦法,黑帝爺這個東西太古怪了,甚至有些邪門……”
“賈越……”
“以後再說吧!”
“那三哥觀想的什麼?”秦寶忽然問到了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我聽人說,人一旦到了成丹境,不由自主就會開始觀想。”
“有這回事嗎?”張行詫異以對。“我還沒想好,也沒感覺,隻是糊裡糊塗罷了。”
秦寶情知自家這位三哥修行上素來古怪,倒也沒什麼奇怪的意思,便又扯開話題。
就這樣,二人乘夜趕路,逆著渦河而行,也看過了東都軍大營,大約三更之前便又來到一處城池與一處軍營,乃是徑直喊了營門巡邏的士兵,刷臉同時驗了鯨骨令牌,然後便進去拴馬。
須臾,王五郎起身過來,秦寶卻已經消失不見,一問之下才知道,秦二郎竟不用騰躍的,居然已經直接攀城而入了。而且張行還不許王叔勇驚動他人,隻在馬棚坐下閒聊,說些白日戰事。
原來,他們來到的地方赫然是穀陽縣城,城外是王叔勇領著的五營針鋒相對的兵馬,城內則是李清臣和王懷通所領偏師的駐地。
而秦寶隻去了一陣子便很快又回來彙報,而且還帶回來了一個人。
靠在馬槽上的張行在燈下見到此人便笑“這不是房頭領嗎?如此,懷通公果然在裡麵?”
那人,也就是房玄喬了,頓了一頓,也是苦笑“在下不記得自己做了黜龍幫頭領……不過,恩師確在城內。”
“懷通公是……”
“偶遇……”房玄喬趕緊將他們師生之前紅山分彆後的經曆講了一番。
張行聽完之後也是欷歔“如此,張老夫子竟是真的無了……數月內,兩位大宗師並去,雖說是這兩位跟大魏息息相關,受了牽連,但還是讓人驚異的。”
“師祖倒是沒有計較這些,隻是覺得可惜。”房玄喬認真答道。“所以力勸千金教主北上江淮,重新立塔。”
“怪不得……若千金教主在江淮行事,我黜龍幫當全力襄助。”張行就靠在馬槽,於燈下來問。“不過你呢,你覺得可惜嗎?”
“我也覺得可惜……怎麼可能不可惜呢?”房玄喬幽幽一歎。
“那你想如何呢?要不要今夜就隨我走,幫張世昭張分管做蒙基?”張行誠懇來問。
房玄喬想了一想,緩緩搖頭“時也命也,本來這一次我該直接尋到首席營中的,但居然被司馬大將軍給裹住……倒不說就此就信了什麼,卻也好奇東都走向……至於說蒙基之事,反而是個長久的事情,若張首席有容人之量,容我去東都看一看,包括這一次儘力促成退兵和解之事,再去河北尋首席也不遲。”
“我也好奇東都走向,也有容人之量,你便是十年後天下太平了再來尋我也無妨。”張行點頭。“此次議和怎麼說?”
“其實,首席既破了禁軍主力,這一戰本就沒有必要,或者隻是為了和而做試探才對。”房玄喬在馬槽旁認真對道。“但依我觀之,司馬大將軍似乎有些執拗,卻不知道是因為禁軍損失慘重還是他父叔的事情,又或者是對首席有心結,想要立威以束東都?”
“對我?”張行略顯詫異。
“他自詡天下第一,卻還沒贏過首席呢。”
“……”張行沉默了片刻,認真來問。“這是你的想法還是誰的?”
“是我的想法,但李少丞似乎也是這般想的。”房玄喬有一說一。
“李十二郎嗎?”張行不由一歎。
“若不是李少丞,在下如何能出城相見?若不是李少丞,張首席如何能來此地?”房玄喬不由笑道。
“他身體還好嗎?”張行認真來問,卻旋即失笑。“這話好似黃鼠狼給雞拜年一般……他那身傷最開始就是在淮北被我們黜龍軍給捅的……王雄誕捅的吧?他如今也出來帶兵了。”
“戰陣上的事情……”房玄喬也不好說什麼了。“但依著在下來看,他應當是不怨的。”
“以前怨恨,現在不怨了。”秦寶忽然插嘴。“便是怨也無所謂了。”
“為什麼?”張行詫異道。
“因為他快死了。”秦二給出了一個無可反駁的答案。“我一眼就看到他快死了……他死前想做點事,所以拚了最後一口氣來幫司馬正,卻不是放任司馬正來做沒有意義事情的。”
“那他覺得什麼有意義呢?”張行緊追不舍。
“這就要問他了。”秦寶也有些黯然。“反正應該不是讓司馬正跟我們空耗。”
“李少丞請張首席城北河畔一敘。”房玄喬躬身拱手。
“他身體不好,我入城去見吧。”張行倒是大方。
“不可以。”聽到饒有興致的王叔勇忽然醒悟,立即阻攔。“李清臣跟我們有宿怨,如何能信?城北渦河對岸就是東都軍大營,司馬正、吐萬長論都在那裡,更彆說入城了。”
“如此,就不入城了,至於城北,正要仰仗五郎神射,替我掠看河麵。”張行脫口而對。
王叔勇一愣,隨即應聲。
沒辦法,張行當然不能說我信秦寶,而秦寶跟李清臣明顯有點生死之交的意味,他說李清臣有誠意就真有誠意……這話沒法對黜龍幫裡的下屬們來說的。
就這樣,一行人即刻啟程,隻數騎輕馳,來到城北,時值夜半,卻見雙月半開,星辰點點,南岸大營影影幢幢,仿佛樓宇,皆倒映河中……河堤之上,李十二郎早早等候,雖是夏日,也無風雨,猶然裹著錦袍,此時回頭來看眾人,卻見麵色慘白。
一張口,更顯得氣虛“張三郎,我要死了。”
張行頓了下,點點頭,翻身下馬。
數十裡外,譙城城內,司馬進達坐在城頭,望天不語,過了許久,才緩緩看向了身前的司馬氏私兵首領“他是這麼說的嗎?先下手為強,否則他性命不保?”
那首領跪在司馬進達身前,低頭不語。
“他總在這種事情上最聰明。”司馬進達反而釋然。“不過也好,這般的話倒省的我再計較了……什麼時候?”
“明日。”
“換句話說,我隻一日性命了?”司馬進達坐在城頭上,吐了一口氣出來,再四下來看時,隻心中茫然。
四下俱靜,沒有人回答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