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漸暮,萬道霞光綿延鋪開,紅光氤氳繾綣,瀲灩變化,深麗非常,好似一匹織錦的名貴綢緞,豔得讓人舍不得移開目光。
而不遠處蒲團上的那人同樣也軒如霞舉。
聽到衛令薑的聲音,陳珩微微側目過來,臉上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平淡淡,沒有半分變化。
“你——”
“道術不退的,師姐彆想。”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也毫無波動,好比一口乾涸了許久的枯井老泉,自然生不起什麼波瀾駭浪。
衛令薑一時無語,忍不住又白了陳珩一眼,袖袍下纖美的手指都下意識捏緊成拳,氣血上湧。
她自出生後不久,便被赤明派的拙靜道人帶回了赤明派山門,一直於洞天之中靜坐潛修,縱然是年節時分,也甚少下山玩樂。
因此身旁接觸的除了同門外,便是各類的侍者、道兵、靈獸了。
在她麵前,都無一不是謙和有禮亦或畢恭畢敬。
即便是師門長者,看在她的家世和資質上,態度也頗多親善。
又何曾見過像陳珩這種人?
簡直是軟硬不吃,僅隻唯利是圖,毫無風儀氣度可言,實在可惡可厭!
“我沒想跟你說道術的事!”
衛令薑麵無表情,傳音道:“你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嗎?方才那群天魔大潮,會何會死盯你我幾人不放?它們本就是群蝗,逐靈而居,南域如此廣大,為何就非你我不可?”
“師姐的意思是?”
“我隻是猶疑,莫說還有前古那座大陣在,單是罡氣層,就足以阻隔魔君、魔神了,那些下位天魔是如何進入南域的?”
衛令薑顰眉:“你亦是南域中人,這些年裡可曾見過天魔的行蹤嗎?”
“並不曾,今日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
陳珩肅然起身,認真請教道:
“不過,師姐所說的‘罡氣層’是何物?魔君、魔神又是怎樣天魔?它們修為,可以和金丹、元神真人神通相當麼?”
“……”
衛令薑有些無奈,知曉自己算是問道於盲了。
她有心想結束這個話題,但看著那雙幽黑深沉的眸子,還是淡淡偏過臉去,不與他對視,將他的疑難從頭到尾都答了一遍。
待得說完後,陳珩已是重新拱手坐下,眉目微微皺起,臉現出沉吟之色。
“你這小子為何前倨而後恭!”
此時。
原本四仰八叉,正躺在一方蒲團上睡覺的青衣女童突然精神一震,似是敏銳察覺到將有好戲要看了,猛得翻身而起。
她看看衛令薑,又看看陳珩,眼珠子咕嚕一轉,故意叉腰大叫道:
“你對我家小姐一直態度不遠不近的,隻有在要解惑的時候才會稍熱絡一些,好生涼薄!話本小說裡管你這種人叫,叫……等等,叫什麼來著?”
她撓撓胖臉,求助似的將目光投向衛令薑,卻並未得到理睬。
隻能又轉向陳珩,苦惱摸頭。
“坐懷不亂,博文約禮,你想說的必是正人君子了?”陳珩隨口道。
“說實話,你這人是真夠不要臉……講這詞的時候麵不改色,也毫不見害臊的。”
青衣女童向他歎服比了個大拇指:“博文約禮不知道,但是不是坐懷不亂要另說,還要等小姐真正坐你懷——”
話音未落。
她額頭便被狠狠敲了一記,痛得眼角瞬間竄出淚花!
青衣女童委屈抱頭蹲下,等到她幽怨抬起眼時,隻見衛令薑正淡淡地收回了手。
“靈身就是不便!要是真身在此,小姐就算是像平素一樣玩命揍我,都不帶一點點疼的!一點都不疼!”
青衣女童在心底大叫。
這時候。
在淚眼婆娑中,她敏銳瞥了見衛令薑耳後那一抹如玉的白皙,微不可察地,竟漸漸染上了幾分桃花似的緋紅。
“……”
青衣女童看呆住了,直到衛令薑不善地瞪了自己一眼後,才仿佛如夢初醒。
“哈哈哈哈!小姐在害羞啊?好玩!這可太好玩了!”
她連眼淚都不想擦了,也不再趴在地上裝可憐,哈哈大笑一聲,就又蹦竄了起來,歡樂溜到陳珩身邊。
“伱覺得我家小姐怎麼樣?”
青衣女童親昵拍他的肩,和藹道:“年輕人要大膽一點嘛,心事如果不說出來,旁人怎能知曉呢?還有——”
她語速極快,直如一頭胖麻雀貼在耳畔唧唧喳喳,聒噪擾人。
陳珩鬆開袖下握住的符錢,搖了搖頭,停下汲取靈氣。
他倒是有心將青衣女童轟開,免得讓她誤了自己的修行。
但此人之前說的話倒也有道理,自己好歹也是白得了一門大神通,又平白無故受了不少指點,像那般作為,的確齒冷,也太涼薄了些。
“師姐解我疑惑,又傳我神通,我對她自然是唯有敬愛之心,絲毫不敢褻瀆。”
陳珩平靜道:“你若再繼續說下去,隻怕下了這艘金霞飛舟,難免會被師姐教訓,受上一番皮肉之苦。”
“敬愛,愛,愛,你愛我家小姐……哈哈哈哈哈!”
青衣女童把眼睛笑眯成了一條縫,在地上樂得四處打滾,像一隻滾地葫蘆,全然沒聽進去陳珩後半段話。
“師姐倒是為人寬容。”
陳珩笑了笑,聲音不起波瀾。
“她生下來的時候腦子就不好,笨到了現在,你也一樣麼?”
衛令薑不帶絲毫情感地看了陳珩一眼:
“和傻子接話的人自然也是傻子了,見你和她聊得如此熱絡,我以後對師弟倒是也要寬容些,與她一視同仁了。”
“多謝,不過師姐對我已足夠寬容了……”
陳珩安靜抬起眼簾,唇角掛著點笑意。
漸暮的彤紅天光裡,漆發玉容、飄逸如神仙中人的年輕男子正含笑注視過來,坐姿筆挺,身形頎長,一身白衣如雪,使人如見玉山巍巍。
這人眉宇間從來都是一派疏離冷淡之色,猶是早春極重的寒露,隻看神情,便叫人難以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