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
浮玉泊,積岩島。
一處茶樓的雅間,羅璋雖端了盞清茶在手,坐定在了一隻素淨藤椅上,可麵上神情卻甚是不安,時而低頭喃喃自語,時而又止不住小聲歎息,眉頭緊鎖,神色愁苦。
連帶著那張本就黝黑的麵龐,都蒼老了不少,皮肉間添出不少皺褶細紋來。
過不了數十息功夫,羅璋終是忍耐不住了。
猛得便從藤椅上起身,探腦出了屏風,翹首遠遠望了陣,又失意將脖子一縮,繼續唉聲歎氣。
而他這來回踱步、長籲短歎的動響,讓這雅間的另一人看在目中半晌,終於忍不住開口勸了。
“羅師弟,羅師弟,你勿要急躁,眼下是什麼時候,午時,才方正到午時呢!”
照舊是穿了身的紫袍的郝慶延慢悠悠撥了撥茶盞,啜了一口,眼望羅璋,這才無奈開口說道:
“陳師兄既是已應承了你,他如何身份?怎會平白來失你的約!你這般心浮氣躁,定不下神來,若讓陳師兄見了,豈非是要看輕了你?
再且,這也是失了你平素間的身份……”
“天降橫禍,這事讓人如何能夠心安?
郝管事,你如今是在風波之外,故而可以悠閒自在,兩袖輕輕,可小弟我,就是真正的在水火之中,一個不慎,就要被燒成灰灰。”
羅璋聞言苦笑一聲,勉強鎮定下來,搖頭開口:
“若非陳師兄仗義直言,小弟莫說積年身家,便是這條性命,都已被花神府的諸位大人順手拿去了。陳師兄於我可謂恩同再造,見不到這位羅某的重生父母,不向他致意,叫小弟我如何能安下心來?”
這話說得便甚是諂媚了,極儘曲意逢迎之能。
饒是郝慶延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了多年,自詡已是油滑無比,喜怒都不形於色,嘴角還是稍稍抽了抽,露出一抹嗤笑來。
忙將白瓷茶盞往麵上擋了擋,湊到唇邊,兩隻大袖低下,遮了那若笑神情。
“正主都不在此地,你這番伏低做小又有何用,豈不是把個媚眼拋給瞎子看?”
郝慶延暗自心道。
又啜了一口清茶,靈氣順喉滾落進了臟腑,隨即在四肢百骸內化開,讓人心頭頓覺一陣安寧舒暢。
“再且……”
一旁的羅璋又沉沉歎了一聲,意興闌珊道:
“如今師……懷悟洞主已然伏誅,被魔染過的師兄弟們當即就被玉宸派的那位金丹真人打殺,餘下的,如我這種,都是些資質低劣之輩,哪能撐得起這片偌大家業。”
“懷悟一脈,如今已是人人喊打,隻怕再過上個幾日……”
羅璋眼底忍不住浮出一絲悲愴來,沉沉舉袖掩麵,道:
“就要風流雲散了……”
“羅師弟,何須如此!好不容易才活下命來,你隻當複起振作才是,怎又能頹了心性?”
羅璋這一聲悲歎讓郝慶延也不禁動容。
忙將茶盞一放,緩聲勸慰道,其心中也是不禁萬千。
如今。
這懷悟一脈可算作是真正的完了……
自司馬靈真在兩日前召了眾洞玄煉師麵斥,定要他們切要剿絕或還有遺漏的天魔苗頭。
首當其衝遭災的,便是懷悟洞主幸存下的弟子。
在花神府和五光宗的操持主事下,此輩中人一個不剩,儘數被關押囚禁了起來,哪怕有事發時並不在浮玉泊地帶的,而是外出遊曆者,也無法脫厄。
據郝慶延聽聞,真正天魔之類實則早已被那位司馬靈真儘數打殺在當場了。
而今這般做派。
一來是謹奉那尊金丹真人的旨意,除去或有的漏網之魚。
二來,也不過是諸派剛好借此由頭,消去懷悟一脈的門人,名正言順,瓜分了所有財貨和浮玉泊這一片地界。
而至於那些被關押囚禁起來的懷悟弟子,先是被索儘了家財,再被各派中人搜魂拷打。
直至是真不知實情,才會被放出生天來。
不過等得過了搜魂檢魄這一步,即便是被定做無罪釋出。
一身家財也早已儘是喪失了,就連性命,都被奪去了大半。
傷了神魂,若不及時完愈的話,日後還想在修行上有所成就的話,那便無異是癡人說夢了。
但能夠痊補元靈神魄的丹藥法材素來都是至貴之物,也唯有紫府高功才能夠有如此身家,尋常築基、練炁,都是無可奈何。
羅璋雖資質不顯,在懷悟一脈中並不被看重。
但歸根結底,他也曾在懷悟洞主的坐下聽講過,是這位洞玄煉師的門中弟子。
他原本以為自己也脫不了此厄,正惶惶不可終日之際,卻意外無人來擒。
鼓足膽子去問詢,才知是陳珩在花神府的謝覃麵前提過自家姓名,因而僥幸得了赦免。
而在探聽得陳珩曾來往過寶聚齋幾次,跟寶聚齋的管事郝慶延勉強也算相熟,至少是認得名姓麵貌的。
今日,羅璋便也邀了郝慶延來作陪,在這茶樓雅間特意來請陳珩,當麵致謝。
……
在郝慶延的一番好言寬慰後,羅璋終也是勉強收了麵色悲色,拱手一禮後,又落座回了藤椅上。
“羅師弟這遭倒是狠狠出血了,茶水居然是難得的白毫茶,僅此一壺,都要足足十枚符錢了!好生舍得!”
郝慶延又啜了一口。
感受到其中靈氣正奔湧向穴竅各處,以至有微微的刺痛之感,如若針紮,心下一喜,忙將玄功默默運起,開始煉化了起來。
一杯才剛見底,郝慶延又忙滿上。
正當他正入神之際,幾要渾然忘我了,忽有一隻手伸出,按定了銀泥茶壺。
郝慶延不明所以抬頭。
隻見羅璋此時也不長籲短歎了,隻注目自己,訕笑了一聲。
“郝管事,這茶水喝得多了,靈機充塞,隻怕要將腹中漲得難受,不若暫緩個一二,嘗嘗彆的?”
言罷。
他又招呼進來數名煎茶博士,將茶水另換了一壺。
“這小子!怎如何的慳吝?我老郝才多大的肚子,又能吃你的多少?!”
那另換上來的新茶雖亦有一股彆樣幽香,但其中靈氣,卻顯是要寡淡渾濁上了多少。
郝慶延心中不忿腹誹了一句,手上動作卻也不停,蚊子雖小,但那多少也是肉了。
隻含笑點頭,又舉袖一飲而儘,嘴巴忍不住咂了兩下。
正在兩人對坐閒談之際,隨著一陣腳步聲響,屏風處便轉進來一個身量頎長,如帶美玉顏色,極是卓爾不凡的俊美道人。
他雙目神光湛然,隱若是噙著兩柄鋒銳利劍,隻略望去,都叫人眼底刺痛,卻在大袖飄飄,袍帶招搖間,又另有一派天上神仙的姿態,渺然出塵。
“陳師兄。”
正閒談中的郝慶延和羅璋見得他入內,都忙不迭起身相迎,神態恭敬非常。
“久候了,見過兩位道友。”
陳珩也拱手一禮,淡淡笑道。
在招呼之下,三人分了賓主坐定。
很快茶樓的仆僮便將瓜果茶盞端了上來,還有兩壇美酒,在郝慶延和羅璋的刻意恭維之下,氣氛一時間倒也熱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