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賀之穿著深紅色官袍,扮相還算正常。而王赤虎則不然,穿了身暗紅色朝服,頭豎玉冠胡須收拾的一絲不苟,儀態看起來也就比左賢王差點,和不修邊幅的黑衙總旗比起來完全換了個人。
雖然穿的像個人物了,但王赤虎性格還是沒改,來到跟前後,便低聲嘀咕道:
“在黑衙忙前忙後,都操勞瘦了,今天換衣裳,才發現袍子都撐不起來,你看這褲腰帶鬆的……”
夜驚堂聊了兩句,便一道前往芙蓉池中心地帶的望江閣,因為陳賀之是主官,此時走在前麵,夜驚堂和王赤虎隻是當壓陣的人物陪同。
兩國臣子接觸,如果在公開場合,隻能把酒言歡互相吹捧,根本聊不了什麼東西;為此雙方吃飯的地方,是在望江樓大廳的後方。
夜驚堂跟著陳賀之進入燈火通明的臨湖廳堂,可見大廳左右是十張桌案,上麵已經擺上了瓜果酒水等物,但尚未有人就坐。
夜驚堂在居中靠右的位置端坐下來,梵青禾則帶著麵紗站在背後牆邊。
而從左到右依次是國子監祭酒周戚、王赤虎、陳賀之、他、禮部負責書記的官吏。
五人在座位上等了不過片刻,內側的過道裡便傳來了腳步聲。
咚咚咚……
過道之中。
侍郎李嗣身著紫色朝服,帶隊走向會客廳。
李嗣背後依次跟著四人,和大魏的陣容差不多,一個是博古通今的大儒,名為傅孟林,負責當顧問;另外兩人則是在北梁軍中地位不俗的人,負責給予當場掀桌子的底氣;餘下則是負責記錄的官吏。
為首四人都是北梁高層,知道梁帝暗中下達的命令,此時馬上要見到夜驚堂本尊,心底裡難免有點想法,不過儀態維持的很好,外表上看不出似乎異樣。
踏踏踏~
嘩啦~
很快,滑門打開,燈火通明的廳堂引入眼簾。
李嗣氣態溫文儒雅,帶著三分笑意走入大廳,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了廳內就坐的蟒袍男子身上。
雖然已經通過畫像腦補等等,多次聯想過夜驚堂的模樣,但真看到本人,李嗣還是被微微鎮了下。
夜驚堂作為巔峰武人,身材是無可挑剔的,氣勢明顯比另外四人淩厲一些;再配上蟒袍金冠和不苟言笑的冷峻麵貌,給人感覺就好像一步跨進了閻王殿,連屋裡的氣息都是凝固的。
雖然有點壓力,但李嗣還是露出了風輕雲淡的笑容,走到對麵的桌案後坐下,開口道:
“久聞夜國公氣度不俗,今日一見果真不同凡響,幸會。”
夜驚堂沒參與過這種場合,也沒人給他培訓,當下隻是正襟危坐當背景板;見對方開口就先和他打招呼,他本想出於禮節來句:“李大人過獎。”
但他還沒說話,身側看起來老成持重的陳賀之,就開口道:
“何必假意客套,我要是坐在你這位置,怕是巴不得夜大人早點死。”
?
夜驚堂話語一頓,餘光看向陳賀之,眼神詢問——這麼直接的嗎?
王赤虎不是第一次參與,抬了抬手讓隨從先把門關上,而後道:
“都老熟人了,何必說這些外話,我們忙,李大人想來暗地裡也有不少私事兒等著辦,早點聊完也好早點收工。”
李嗣嗬嗬笑了下:“王公子還是這般風趣,既如此,李某也不過多客套。李某這次過來,是受聖上囑托,詢問貴國君主,你們把西北王庭的皇子,留在雲安是什麼意思?
“兩國結盟通商,互為兄弟之邦,當同進同退。我大梁遵守信義,從未乾涉貴國內政;而貴國明知西北王庭乃我朝西疆心腹之患,還行此舉,算起來可是背信棄義。”
陳賀之倒也乾脆:“梁帝若有不滿,陳某可向聖上請命,廢除夜國公封爵,遣返西海,不知李大人答不答應?”
“……”
李嗣自然不可能答應,夜驚堂留在大魏當國公,西海諸部控製權還在北梁手上,敵人隻有大魏一家。
真把夜驚堂遣返,西海諸部當場就得失控。
李嗣並不想夜驚堂離開大魏,但也怕夜驚堂在大魏掌大權,所以此行暗地裡是斬草除根,明麵上還得挑撥一下,讓大魏朝廷對夜驚堂起疑心,免得刺殺失敗後夜驚堂不受影響。
為此李嗣微笑應答道:“聖上豈會乾涉貴國內務,該不該遣返,當由女帝做決定。我今日過來,隻是提醒一句,西海諸部的人,皆是虎狼之心,不會屈於人下,隻要讓他得勢,受害的便是南北兩朝的百姓……”
梵青禾站在背後,聽見這話自然惱火,但如此場合,她也插不上嘴。
而夜驚堂聽了幾句,也明白李嗣的意思,插話道:
“李大人此言差矣。西海諸部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並入北梁版圖,李大人言詞之間卻依舊把其當敵人對待。連你們自己都不把西海百姓當自家人看,又如何讓西海各部歸心?
“我出身梁州窮苦之地,比在坐所有人都清楚,窮人根本不在乎這天下誰做皇帝,隻在乎誰能讓他們吃飽肚子,哪怕過的再苦,隻要能賴活著,就絕不會想著舉起鋤頭造反。
“如果貴國行惠民之策,讓西海百姓可以吃飽穿暖,不說我,就算是天琅王本人回來,也拉不起多少兵馬。
“而我出生大魏,從始至終沒接觸西海各部,隻因身懷西北王庭血脈,便能在琅軒城一呼萬應,整個西海諸部幾乎無人不懷念王庭,這在我看來,是你北梁的問題。
“貴國若不反省,哪怕成功讓我在大魏失去權勢,甚至橫死街頭,西海諸部遲早也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天琅王,試問貴國又能撲滅幾次?”
陳賀之目露訝然,沒想到夜驚堂言談舉止這麼穩,當下也是點頭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夜國公一介武人都明白的道理,李大人莫非不明白?”
李嗣神色巋然不動,搖了搖頭:
“西海諸部可不是尋常順民。南北兩朝皆起源於西北,西海諸部自認天下正統,千百年來多次滅國,都未曾被打斷脊梁骨,一心想要複國,僅靠懷柔之策,可沒法打消其決心。
“老夫今日,偶然聽到了一首西北王庭死忠之士的遺作,把西海各部的風骨血性展現的淋漓儘致,諸位可想聽聽?”
陳賀之平靜道:“李大人請講。”
李嗣稍作醞釀,開口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
夜驚堂冷峻不凡的氣態一凝,稍微坐直了幾分目光有點怪異。
而陳賀之與祭酒周老夫子,則是眼神微變,心頭暗道不妙。
畢竟這筆力雄勁的詩作,他倆完全沒印象,李嗣忽然拿出來,他倆要是說不出門道,這會談豈不是成了北梁主場,光聽李嗣講學了?
陳賀之越聽越是心驚,餘光望向坐在最左側的周老夫子,詢問知不知道出處底細。
而周老夫子都聽懵了,想讓學生去查,但這場合顯然沒機會,隻能保持老成持重之色,全神貫注聆聽。
李嗣瞧見兩個外交官表情出現變化,就知道他們也沒聽過,語氣都慷慨激昂起來了,等念完之後,感歎道: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此詩展現的風骨血性才氣,遠強於我們這些南北兩朝養尊處優的名士大儒;能培養出這種文人心氣的地方,哪怕一時消沉,也不會墜其誌,來日必能複起,陳大人、周先生,你們說是不是?”
當前辯論的話題,是西北王庭骨頭太硬,沒法用懷柔政策徹底收服。
陳賀之和周老夫子覺得這詩展現的血氣決心和愛國情懷無可挑剔,但說是吧,就讚成了李嗣的觀點。
說不是,就得反駁這首詩,他們連寫詩之人的根底都不知道,拿什麼引經據典去反駁?
陳賀之稍顯遲疑,沒有立即搭話。
而夜驚堂坐在旁邊也沒料到他中午用來嚇唬北梁小才女的東西,晚上就被李嗣拿來,把自家人給鎮住了。
這玩意陳賀之肯定沒法回應,夜驚堂見此稍作斟酌,開口道:
“此詩為昔日西北王庭秘書省的一名校書郎所作,因王庭動亂,官職多有變動,其一生勤政愛民兢兢業業,有為國為民之心,但絕非好戰愚忠之輩,且深知軍民甘苦。李大人隻道聽途說了一首詩,便以此定論西海百姓一心隻為複國,太狹隘了。”
說著,夜驚堂微微勾手,讓右側的書記官抵來紙筆,在紙上寫下幾行字跡。
李嗣見夜驚堂如數家珍,表情微微一僵,下意識坐正幾分,其他四人也是如此。
而陳賀之等人,和李嗣等人一樣,都有點茫然,陳賀之坐在旁邊,偏頭查看,輕聲道:
“塞北途遼遠,城南戰苦辛。幡旗如鳥翼,甲胄似魚鱗。凍水寒傷馬,悲風愁殺人。寸心明白日,千裡暗黃塵……”
輕聲話語傳出,會客廳裡漸漸變得鴉雀無聲。
不說南北兩朝的官吏,連梵青禾都看愣了,暗道:西海這鳥不生蛋的地方,還能出這種憂國憂民的大文人?我咋沒聽說過……
夜驚堂筆鋒流利寫完後,把紙張遞給後麵的隨從,讓其呈給李嗣:
“李大人可聽過此詩?”
李嗣表情有點僵硬,抬手把紙張接過來,又仔細看了遍,想了想道:
“李某不才,確實孤陋寡聞了。”
“那李大人可明白此詩之意?”
“……”
李嗣肯定看得明白,描寫的是戰爭的殘酷,字字滴血的反戰詩,而且風格和前麵那首一樣,顯然是一個人的著作。他稍作斟酌道:
“嗯……寫下此詩的前輩,不知姓甚名誰?李某為官多年,對西海各部乃至王庭,都了解頗多,但未曾……”
夜驚堂平靜道:“二十年前,北梁撕毀盟約大軍壓境,王庭為保百姓不受戰火殃及,拒敵於天琅湖畔,戰敗後,無數憂國憂民之士為此殉國。李大人作為戰勝者,跑來問我姓名,我又能從何查起?”
“呃……”李嗣表情一僵。
“我其實更想問李大人,這些人安葬在何處。他們深知戰亂之苦,不想打仗,但北梁大軍壓境,為了身後百姓不受敵國欺淩,不得不打。戰死殉國之後,北梁已經拿到了想要的一切,卻未曾對這些憂國憂民之士生出過半點敬意,也未曾體恤西海百姓半分,現在反倒開始詢問起這兩首詩詞的出處。”
夜驚堂掃視對麵五人:
“難不成埋在天琅湖畔的幾十萬條性命,還不如這兩首詩,更能警醒諸位,何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
李嗣啞口無言。
過來前他已經準備很多,甚至想過夜驚堂仗著武藝逼迫折辱,他該如何應對。
但他萬萬沒想到,這武藝通天的武魁,竟然給他講大義,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引經據典,硬把他講的無話可說。
幾句話過去,大仁大義丟乾淨了,還暴露了自己才疏學淺,這還談個什麼?
廳堂內安靜了許久。
王赤虎終究是武人,學問不多,感受到的衝擊力沒在坐文官大,率先反應過來,拍了拍手掌,讚歎道:
“看看,人家年紀輕輕能當國公不是沒道理的。李大人還是低調點,有事說事就好,耍嘴皮子是自取其辱,說不過動武,更是自尋死路,這換我來,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是吧陳大人?”
陳賀之來之前根本沒想到,夜驚堂誅心的刀,比腰上的刀更狠,當前硬是不知道該說啥好。
北梁五人,憋了半天後,還是大儒傅孟林,挑出了點小毛病:
“夜國公博古通今深明大義,確實讓我等歎服。不過這‘塞北途遼遠’這句,放在南朝挺合適,而西北王庭的北方,就是亱遲部的地界……”
夜驚堂微微偏頭:“甲子前,北梁奇襲西北王庭後方,燒殺搶掠寸草不留,致使王庭一蹶不振。這事傅老先生是忘了,還是覺得那不算戰亂?”
“……”
傅孟林神色微僵,在那雙平靜卻如同兩柄尖刀般鋒銳的目光下,儀態都沒穩住,把頭低了下去。
夜驚堂見所有人不說話了,不緊不慢起身:
“我對兩國朝政了解甚少,便不打擾諸位商談了,去外麵走走,如有事,可隨時差人通報。”
踏踏踏……
嘩啦~
侍從打開滑門,夜驚堂緩步離去。
兩國交涉,忽然離席把客人晾在一邊,是很傲慢無禮的行為。
但李嗣若是把夜驚堂叫住,話估計都說不利索,當下隻當什麼都沒發生,腳步聲走遠後,才重整氣勢,麵無表情聊起了正事兒:
“兩國通商,邊關百姓深受其惠……”
陳賀之當侍郎半輩子,第一次發現和北梁溝通如此簡單,他起個頭就完事了。再繼續嘲諷,李嗣等人怕是得不堪受辱、拂袖而去、改日再談了,當下也客氣了幾分,招了招手:
“上菜吧,邊吃邊聊,不著急……”
李嗣等人,顯然是沒啥胃口,臉都是綠的……
多謝【風淩無情心】大佬的萬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