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驚堂跟著華府的管事,來到書舍後方的一個小房間裡,裡麵放著書桌,上麵擺著套深藍色的袍子,作為護衛穿的衣裳,用料談不上太好,但工藝倒還不錯,上麵還放著塊腰牌。
王管事在書桌後就坐,拿著符牌在名冊上抄錄,同時叮囑著些雜七雜八的規矩:
“咱們家老爺,往年在朝廷官拜相位,無論多大的官,經過門前都得下馬拜見。常言宰相門前七品官,能在華府做事,連縣令都得給你些薄麵。
“不過這下人,也有高低之彆,剛進門的,叫雜役,隻能乾些洗衣刷馬的活兒。乾滿兩年,要是為人勤快、辦事機靈,能提拔成領班,管手下幾個人。
“領班往上則是管事,也就是我這種,地位就不一樣了,專門管一門事情,公子小姐私下裡都會稱一聲王叔。如果乾滿十年,沒出啥差錯,又受老爺信賴,便有機會當上管家。這管家可不一般,地位就相當於宮裡的大公公,說話比後宮妃子分量都重……”
夜驚堂還在想著華青芷父女的事兒,聽了片刻隨口接話:
“我也得從刷馬做起?”
王管事顯然是華府的人事經理,對此搖頭道:
“你不是家丁,是護衛,負責安保,如果武藝好為人機靈,提拔會快些。
“這護衛,也有四等之分,最低等的不配馬,隻負責跟著管事出門收賬,或者巡視宅子;乙等配馬,負責護送姨娘、偏房公子出門;甲等就是華寧這種,長房的隨身護衛;而往上,那就不叫護衛了,叫‘門客’,自由身,家主都以禮相待……”
夜驚堂若有所思點頭:
“我現在是下等護衛?”
“本來應該算是,但小姐對你青睞有加,以後也得跟著小姐,所以暫定乙等,月俸八兩,包吃包住,一月兩天假;三個月後,如果乾得不錯,會轉為正式護衛,月俸翻倍,逢年過節還有例行紅包……”
“這待遇還真不錯。”
“那是自然,不然怎麼叫世家大族。伱還年輕,好好乾兩年,若是表現不錯,老爺還會幫你解決婚配問題;前兩年華寧和夫人院裡的丫頭成親,老爺還送了一套房子三畝地……”
“是嗎……”
……
王管事嘰哩哇啦說了一大堆後,寫完了各種登記信息,還讓夜驚堂畫了個押。
夜驚堂看簽的是三個月的短期試用工,並不是賣身契,當下也沒說什麼,在紙上按了個手印後,便拿著衣袍,跟王管事一起前往書舍側麵的院落。
王管事走在前麵領路,又叮囑道:
“你可知道,為什麼進門,先讓你舉一百十二斤的石鎖?”
夜驚堂回應道:“大小姐體重一百二十斤?”
王管事眉頭一皺:“什麼眼神?大小姐那弱柳扶風的體格,能有一百二?大小姐腿腳不便,出門都是坐輪椅,上樓下車,你都得把輪椅上下搬,還得舉重若輕不失大戶體麵,沒把子力氣可不行……”
夜驚堂跟在後麵聆聽,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院子門口。
而院子過道的拐角出,護衛華寧抱著佩刀靠在圍牆上,正在給大小姐看門。
華寧是佃戶子嗣,自幼被華府收養,以前給華俊臣當習武的沙包,後來年歲大了,又當起了大小姐的護衛領班,在華家的地位並不算低。
本來華青芷的護衛領班,隻有華寧一人,而剛剛他卻從管事口中聽說,家裡來了個新人,小姐還特彆中意,他這家中老人,自然就有點壓力了。
雖然這些牢騷話,不好當著老爺小姐說,但作為領班,這規矩總得給新人教教,免得新人往後恃寵而驕,把他這老人不當回事。
聽到王管事的話語聲由遠及近,華寧臉色也擺出了不怒自威的神色,等到一前一後兩道人影從牆角轉出,他便開口道:
“你就是新來的……嘶——”
撲通~
話到一半,過道裡便傳出雙膝觸地的悶響,繼而就陷入死寂。
???
王管事正在說著話,轉眼就瞧見華寧乾淨利落雙膝跪地行大禮,老臉都驚呆了,愣了片刻後,連忙抬手攙扶:
“華寧,你這是作甚?犯錯了不成?犯錯了你跪老爺去呀,跪我有什麼用?”
華寧滿眼震驚,臉都是白的,看著站在王管事身後的年輕男子麵容,覺得自己在做噩夢。
但膝蓋接觸地磚的真實觸感,還是時時刻刻提醒著麵前的是真閻王,一時間腦子都成了空白。
夜驚堂以前在雲安見過華寧,知道他在跪自己,心底頗為尷尬,連忙悄悄抬手,示意華寧起來。
但華寧跪在閻王爺麵前,已經在回憶此生家丁路了,呆若木雞,王管事怎麼拉都沒反應。
好在院子裡並非沒人,過道裡的響動,還是驚動了院內的主仆。
不過片刻後,院門便被打開,繼而綠珠就從裡麵探頭。
瞧見站在拐角的夜大國公,和長跪不起的華寧,綠珠倒是非常理解,連忙道:
“華寧,你去一邊望風。那個誰,你進來,小姐有話對你說,”
聽見綠珠的聲音,華寧才回過神來,屁都不敢放一個,連忙跑到了另一側的院子拐角站崗。
王管事實在想不通華寧為啥要給他行大禮,此時還詢問了句:
“華寧是怎麼回事?犯大錯了不成?”
“沒有,就是想請假回去探望媳婦,王管事你先回去吧,這裡交給我即可。”
“告假直說就行了,何必行如此大禮,唉,這娃兒真是……”
夜驚堂也沒插話,目送王管事一步三回頭離開後,才抱著護衛衣袍,進入了書舍側麵的庭院。
庭院應當是平時文人學子切磋對弈的‘包間’,中心有個石質棋台,旁邊還種著各種花卉,春天百花齊放,景色倒是頗為雅致。
此時身著長裙的華青芷,在棋台旁的輪椅上就坐,雙手疊在腿根,看起來有點著急,一直望著門口。
而綠珠待他進門後,就連忙把門拴上,大大方方的神色一收,變成了慫包小丫鬟,幫夜驚堂拿住袍子:
“夜公子,您怎麼來了?這裡可是敵國……”
?
夜驚堂聽見這話,差點沒繃住,覺得這丫鬟很有當叛徒的潛力。他和煦笑道:
“過來走走罷了,不必如此拘謹,我的消息不要走漏,不然會給華府惹上麻煩。你先去旁邊歇會兒,我和華小姐單獨聊聊。”
綠珠自然不敢多說,連忙就抱著衣服跑進了房間裡。
華青芷在輪椅上端坐,瞧見活生生的夜驚堂,此時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待綠珠離開後,才低聲詢問:
“夜公子,是不是南朝準備入關了?”
夜驚堂來到跟前,想了想道:
“我隻是黑衙的統領,又沒入朝,打不打仗倒真不清楚,此行過來,隻是緝拿那些逃遁到北梁的要犯。就比如白河碼頭的趙棟……”
華青芷可不相信夜驚堂這等關鍵人物,會因為幾個通緝犯跑到北方來冒險,她滑動輪椅靠近幾分:
“公子是不求名利心係百姓之人,兩朝局勢我也看得出來,現在不打仗,往後遲早也要打的。我隻希望往後不管何種局勢,公子都能心係百姓,不要讓戰火殃及無辜平民……”
夜驚堂略微抬手道:“我是江湖人,出身於窮苦之地,這些事情你說與不說,我都會去注意。另外,我和你也算有點交情,往後如果真有局勢變動,你隻要說服家裡審時度勢,不要輕易卷入兩朝紛爭,華家的安危我還是能說上話……”
“……”
華青芷嘴唇動了動,彼此麵對麵,卻身處兩國站在對立角度,怎麼說話好像都不對,略微沉默後,又詢問道:
“公子為何要跑到來華府當個家丁?”
夜驚堂張了張嘴,倒是不太好解釋,略微斟酌才道:
“上次在天琅湖搶雪湖花,不是讓不少人跑了嗎。雪湖花是西海諸部的東西,我是天琅王遺孤,東西被搶了,我自然的取回來,所以準備去燕京看看。
“本來我是想找個合理身份,當地的牙行,說這裡招護衛,我就來看看,也沒想真當,哪想到就這麼碰上了……”
華青芷對於這說法,還是挺信服的。上次夜驚堂在刑獄放過她和爹爹,連陳大將軍都留了一條命,她心裡很感激,但隻要協助夜驚堂,她就是叛國,這個口根本沒法開,暗暗斟酌片刻後,幽幽一歎道:
“公子想利用我的身份,潛入燕京取雪湖花,我一介弱女子,又哪裡拒絕的了……”
?
夜驚堂眉頭一皺,抬手道:“我不是這種人,隻要華小姐彆把消息傳出去就好……”
華青芷輕輕搖頭:“我是北梁子民,明知夜公子要對付朝廷,又豈能瞞而不報?公子深入北朝腹地,既然漏了臉,又豈會因為一點交情,便放心離去。公子既然是為國效力那些些說出來傷感情的話,我都理解,以後配合公子便是,這也是為我華府老小的安危考慮……”
“我真不是這意思,就是趕巧了……”
“唉~”
華青芷微微抬手:“公子不用說了,事已至此,你若真是無心之下才到華府,不想殃及華府便離去,我又該如何自處?瞞而不報是不忠不義,通報朝廷是無情無義,你還不如一刀把我滅口的好。”
“……”
夜驚堂被這話懟的無言以對,心裡也明白華青芷是在找台階下,好名正言順幫他,稍加琢磨,點了點頭:
“那就依華小姐的意思,從今往後我是劫匪,挾持你帶著我去燕京,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華青芷見夜驚堂露出了‘真麵目’,點頭道:
“我隻幫你取雪湖花,算是報答上次的恩情,危害北梁百姓的事情,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好做。”
夜驚堂覺得這話題挺無聊的,轉而聊起的正事:
“你準備什麼時候去燕京?”
“隨時都能動身。公子就一人前來?”
“嗯……還帶了兩個幫手……”
“都是女子?”
“……”
夜驚堂微微一愣:“你怎麼知道?”
華青芷如實回應:“公子出門在外,好像沒帶過男人。女王爺也來了?我可以和家裡說一聲,再買兩個丫鬟,到時候讓靖王殿下來我身邊伺候即可……”
夜驚堂沒料到華青芷這麼腹黑,竟然還想讓笨笨當丫鬟,他搖頭道:
“靖王沒來,是兩個江湖朋友,你要是方便可以安排,不方便她們跟在後麵也行。”
華青芷作為華府的大小姐,想弄倆丫鬟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當下也沒在此事上多言。略微打量夜驚堂幾眼後,又道:
“公子既然要扮做護衛隱藏身份,那我也隻能順勢而為不客氣了,以後就叫你四郎……”
“其實叫華安也行,四郎什麼的太親昵了,我以前還叫過葉四郎的化名。”
華青芷總覺得華安這名字,配不上夜驚堂身份,但夜驚堂不嫌棄,她也不再堅持,展顏笑道:
“我可比女王還難伺候,腿腳不便,上馬車過台階,你都得把我抬上去;胃口不太好,吃不了乾糧,天亮之前,你還得去買好新鮮菜,交給綠珠做飯……”
夜驚堂來到輪椅背後,推著試了試,又連人帶輪椅提起來感受:
“也不重,小事情罷了。”
華青芷這輩子,可能是頭一次遇到如此隨意的護衛,忽然被提起來,連忙扶住扶手:
“夜公子,要斯文一些,輕拿輕放。”
“哦。”
夜驚堂把輪椅輕輕放下,又道:
“也就這些吧?我還得回去處理點事情,明天才能過來上任,要不明天見?”
華青芷詢問道:
“準備去抓捕趙棟?”
“那倒不是,人剛已經殺了,回去準備一下罷了。”
“……”
華青芷聽見這話都愣了,看著夜驚堂陽光和煦的麵容,怎麼也沒法和殺人如麻的活閻王聯係到一起。
但光她輕眼看到的死者,都有好幾十了,不相信都不行。
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華青芷也不好乾涉,隻是吐槽了句:
“你怎麼不是剛殺完人回來,就是準備出門殺人,唉……”
“我是官差,世上惡人不絕,殺伐便一日不止,小姐要理解。”
“……”
華青芷斟酌了下,也沒反駁,回頭道:
“那我就不送了,明天早點過來,遲到要扣月俸。”
夜驚堂頷首一笑後,從綠珠手上接過來袍子,便走出了院落。
——
另一側,黃梅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