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世之地,濃霧翻滾,像是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將其撥弄分開。紀淵跨坐於紙馬之上,成功翻過鐵棘銅山,舉目眺望遠方。
以他遠超同境武者的敏銳五感,以及極為堅韌的三魂七魄。
竟然也很難穿透那烏沉沉的霧靄,隻能把握周身半丈左右的風吹草動。
“換成是陽間,三重天的武者,一念之間覺察十丈、二十丈之地,都不成問題。
沒想到,下到陰世,居然被壓製得這麼嚴重!”
紀淵心思浮動,他的魂魄附著那口黑金龍紋古刀上,很好掩蓋住了原本的活人氣息。
原本應該明亮如烘爐的氣血光焰,如今遮得晦暗無色。
他掃視幾眼,那些如同香灰一樣的焦黑餘燼,其中蘊含著不詳的意味。仿佛血肉之軀沾染上了,就會陷入不可逆轉的衰老腐朽。
甚至有可能減滅陽壽,直至被這方天地“吞吃”,淪為無智陰魂!
“實在難以想象,太古劫前,天庭、陰司稱霸寰宇,宰執眾生的宏偉氣象。”紀淵不由地感慨,他現在所見的,隻是一片殘垣斷壁都沒有的黑暗廢墟。
活人根本生存不下去。
越是氣血強盛,陽氣充足。
越會被劫氣道霧籠罩,磨滅元!
也難怪萬古以來,陰世都被視為生命禁區!
“這飛灰,據說是神魔大動,紀元湮滅,仙佛神魔產齊隕落,無窮生命雕零死寂,所形成的劫氣.混沌一片,彌漫虛空,就連皇天道圖,都吷照不出來。”
紀淵自恃有禁忌法器護持,試圖伸手接過像被業火焚燒,徹底消散的香火餘灰。
可還未觸碰,便已片片崩滅。
好將這方天地的色彩,染得再深一些。“紀爺,咱們可要走快些。
陰世不能久留,縱然有禁忌法器護住魂魄,
可這裡的道則與陽間不儘相同,難免受到影響。心神如鏡,一旦蒙上灰塵,就很難擦拭乾淨了!”
張奇山腰間係著黑血葫蘆,右手提著一盞八角銅燈,趕上行在前麵的紀淵,輕聲說道:
“像我陰門中人多半喜怒無常,很大程度是整天與陰魂鬼祟打交道,久而久之,潛移默化,染上些邪異習性。
所以九派共同遵守的一條規矩,便是不可以活人修煉秘術。若有違背,必擊殺之!
因為一旦見血,心神便如脫韁野馬,再難約束。難免墮入魔道,為禍一方!”
紀淵輕輕頷首,沒有言語。
他實則想說,假如沒有這條規矩。陰門九派隻怕早就跟邪門外道一樣。
落得被朝廷破山伐廟,滿門誅滅的淒慘下場!
要知道,當初聖人定下馬踏江湖,禁武天下的國策。
頒布的大誥裡頭寫得很明白,凡有占山為王,圈地自重,私築城寨,不遵國法者。
一律視為逆賊亂黨!
倘若警告不聽,繼續蔑視朝綱,發大軍剿滅之!
陰門九派之所以能夠保存下來,沒有被波及卷入那場稱為“江湖浩劫”的動蕩之中。
是因為足夠識相。
不像作威作福慣了的綠林豪強。自以為有底氣跟朝廷談條件。
卻不知人道皇朝的重壓之下,連六大真統都要俯首。更遑論,他們這些地頭蛇!
“張五郎,你還能感應得到水雲庵一行人的氣息麼?”紀淵騎在紙馬上,識海之中,皇天道圖時不時抖動著。蕩出一圈光,驅散蒙在心頭的陰霾。
使得心神保持鎮定,不受影響。
“他們離得有些遠了,引魂香的指引,也變得模糊起來。
應該是剛剛過了白骨江,江岸對麵的劫氣道霧愈發深重,擾亂了自身的氣機。”
張奇山瞥了一眼提起的八角銅燈,裡麵點著三支引
魂香。
這是走陰人一派的秘術,利用對於魂魄極為敏感的牽機草、奪心蟲等奇物,製成線香。
隻需點起,等到煙氣徐徐散開。
方圓十裡之內,進行活動的魂魄都會被打上“標記”。用於尋覓陰魂、追蹤邪祟,簡直再合適不過。
“依照水雲庵的前行路線,應該不會繼續往裡麵走了。畢竟離沉淪的陰司越近,可能出現的風險就越高。
萬一真個撞上那些太古、上古就存在的大凶之物。五境宗師都難討到好!
隻不過白骨江”
張奇山講到最後,眉頭微皺,好似感到擔憂。“怎麼?張五郎,你有話不妨直說?”
紀淵一邊騎馬走下鐵棘銅山,一邊察覺到張奇山的欲言又止。“想要直接過白骨江,需得尋擺渡人。
無論陰魂,或者活人,它們都會送。隻是.會收取酬勞。
陰世魂為冥錢,陽間人為壽元。這也是陰司定下的規矩。
不能違背。”
張奇山掌中提燈,幽幽綠芒照亮周圍數尺之地。驅散一團陰暗濃霧之內,似有若無的窺伺日光。“這倒是個值得頭疼的難題。”
紀淵微微一怔,旋即明白過來。
張奇山背負血咒,活不過三十七歲。
倘若讓他支付這一筆過江的壽數,隻怕有去無回,就此引來厲鬼索命。可用自己的壽數?
儘管紀淵還很年輕。
但未成五境宗師之前,打不破人壽桎梏。生靈壽數都是用一點,少一點。
多少隻差半步,就能衝破瓶頸的四重天高手。因為年紀老邁,氣血衰退,無奈含恨而終?縱觀古今三千年,武道這條通天大路。
永遠都是一步慢,步步慢!
那些大器晚成之輩,終究少數!
“是我疏忽了,沒想到水雲庵他們要走的路線,翻鐵棘銅山,過白骨大江。通常來說,下陰世,大多都隻在外邊遊蕩,很少往裡深入。
就算搜尋洞府遺跡,也不敢冒這麼大險。要知道,長年累月受劫氣道霧之侵染。說不得就養出什麼可怖的邪祟!”
張奇山心裡誌忑,他當然知道壽數對丁生靈之珍貴。
就算不談武者,那些坐擁良田千頃、家財萬貫的商行巨富。大限將至的時候,哪怕叫他們舍棄半數基業換取多活一兩年。絕對也是甘之如飴!
更何況。這過江一個來回。肯定不止區區幾年。
“紀爺,要不咱們候在這裡,等水雲庵那幾個人打道回來?或者,再瞧瞧情況?”
張奇山建議道。
這是眼下比較好的法子。
耗費約莫十年左右的壽數,過江追蹤水雲庵一行人。所付出的代價,未免過分慘烈。
“不急,先去瞧上兩眼,看是個什麼情況。”
紀淵擺了擺手,心神微沉勾動皇天道圖,喚出【腳踏七星】命格。坐鎮具中的增、損二將,宛若護法一樣,拱衛周身。
他想著自己晉升的這一尊凶神,乃是地藏王菩薩所降伏,多少都跟陰司沾點關係。
興許,還有幾分香火情?
兩道紙馬,輕飄飄乘風而下。
張奇山提著八角銅燈,走在前麵。
他本想取出冥紙,沿途撒過,作為開道之用。
走陰過關講究極多。
若不遵守規矩。
往往就很容易“撞邪”、“招煞”。
可還沒等這位槐蔭齋主人施展於段,白骨成堆的寬闊大路自行顯出。一顆顆頭顱顫動,彈跳而起,碎裂為齏粉。
“這是?”
見到這樣的變化,張奇山瞪大雙眼,猛然轉身望向神色從容的紀淵。叮咚,叮咚。
似有法鈴晃動,耳邊傳來陣陣梵音.
兩道威猛的身影若隱若現,跟隨在那位紀爺的身後。一者紅臉,手持火簽與虎卑;
者綠臉,手持三叉尖槍與令旗。皆是怒目圓睜,殺氣騰騰。
散發出一股子百鬼退散,群邪驚悸的可怖氣息。
“陰司.正神!紀爺如何會這怎麼可能呢?!”
張奇山附著於黑血葫蘆上的三魂七魄,像是受到重錘敲擊,險些震裂開來。他們這種走陰人,看上去手段不俗。
可以穿行丙界,溝通鬼神。但放在太古、上古時期。
卻連最低等的鬼卒陰差都比不上。
任見到誰都要畢恭畢敬,不敢有半分怠慢。更遑論,麵對一尊有品秩的正神!
“佛門法相而已,張五郎不用大驚小怪。”
紀淵淡淡一笑,他也沒想到喚出增損二將,竟然引發這般大的動靜。
如今看來,皇天道圖所展開的天、地、人三重位階,似乎是分彆對應玄洲三界殘留的靈性烙印。
故而,屬於豐都道人鬼神之宗的增損二將。甫一出現在陰世,便就牽動各方的感應!
“什麼佛門法相,居然把地藏王菩薩法駕之前的護法就凝聚出來?”張奇山半信半疑,默默地退開幾步。
增損二將的可怖氣息,彷如烈烈颶風,直將手中八角銅燈都要吹滅。這種陰司正神,對於鬼物陰類來說,簡直就是天生克製。
就像是臣子麵對帝王,生殺大權都被拿捏住了。
管單一句話,便可以決定脖子上的人頭,要不要落地!
“往前好像有一座酒肆,咱們不妨歇歌腳,想個渡江的法子。”紀淵大步向前,行於白骨路上。
走近那座陰氣森森的破落屋了,推丌嘎吱作響的木門。
像是曆經風雨,日子久了,俱已腐朽,有種即將風,化的意味。跨過不高的門檻,進到裡麵,感覺一瞬間就變得陰冷起米。“紀爺,這地方.有點邪門。
試問,白骨路頭,如何會有一座酒肆?隻怕是陰司存世之時,留下來的東西。”張奇山“嘶”的一下,倒抽一口涼氣。
三魂七魄像是泡入冰水,忍不住連著打了幾個冷顫。
'數劫光陰如大磨旋轉,再恐怖的邪祟,也叫碾個灰飛煙滅了,你還怕什麼。”
紀淵識海微動,眸光四處打量,好象搜尋看什麼一樣。“張乾郎,你看,牆上好像有字。”
他沒有理會張奇山的提醒,踱步來到泥土夯實的泛黃牆麵前。靜靜注視著斑駁模糊,依稀可見的字跡,輕聲念道:
“玄入道了真子,有幸與謝七爺相見,留字丁此,聊作紀念。”謝七爺?
是那位白無常麼?
張奇山聞言,喉嚨滾動兩下。
平素鎮定自若的衝動氣度,儼然消散殆儘。沒辦法。
走陰人一派。
誰沒聽說過黑白無常,謝七爺、範八爺的名號?那可是真正定生判死,拘魂拿魄的陰司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