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房玄齡如今的生活簡直羨慕嫉妒。
身在朝中之時,領袖群臣、宰執天下,乃帝王身邊一等一的肱骨重臣;如今致仕歸鄉,不僅悠遊林泉、縱享天倫,更化身商界大佬,豪擲千金大肆收購茶園,愜意悠閒。
而自己雖然幾次三番致仕告老,卻是才下朝堂、再入東宮,身在這官場之中浮浮沉沉,耗費心力,也不知何時才能真正解脫……
李承乾頷首,讚歎道“論及陶朱之術,當世鮮有人能與二郎相提並論,他琢磨出這炒茶之法,並一手加以推廣,如今風行天下,日進鬥金。然則那些跟風之人卻是賺得少、賠得多,愈發彰顯其能力。”
上品茶葉貴比黃金,給房家賺取金山錢海,旁人豈能不豔羨?
於是江南一地栽培茶樹、炒製茶葉者不計其數,但要麼不得其法、品質低劣,要麼規模不足、難以推廣,時至今日也未見有人能夠在茶業之道上比擬房俊。
陸德明與於誌寧在一旁簡直驚呆,如此火上眉睫的時候不趕緊思量如何破局,怎地反倒興致勃勃的談論起茶葉來?
於誌寧忍不住道“房俊陶朱之術自然天下無雙,可眼下局勢緊迫,山東、江南兩地門閥咄咄逼人,若是不能予以應對化解危機,隻怕陛下那邊愈發忌憚,廢儲之詔書或許明日便即頒發,屆時回天乏術矣!”
李承乾看向他,奇道“怎地到了此刻,師傅心中居然仍對儲位留有幻想?”
於誌寧愕然。
固然陛下易儲之心堅定,可畢竟廢儲詔書一日未曾下發,東宮便繼續擔任一日儲君,不到最後關頭,又怎能言敗?
孔穎達給於誌寧斟了杯茶,溫言道“聖意如此,豈可違逆?陛下對於朝局之掌控,無人可以左右。原本陛下對東宮之勢已經深為忌憚,若吾等仍對儲位抱有奢望,隻能逼迫陛下猝下狠手,危機殿下性命。該放下的,就要及時放下,如此方為智者之道。”
關隴兵變雖然平定,東宮安然無恙,但此役東宮所表現出來的強橫戰力以及朝野上下的擁護支持,卻令李二陛下如坐針氈。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對於皇帝來說,自己的兒子反倒是最危險的對手!
若此時東宮安分守己、逆來順受也就罷了,念及父子之情,陛下定會想方設法確保太子性命,陛下早已下定決心易儲卻遲遲未肯確立繼任之人,便是出於這一點考慮;相反,若東宮不肯放棄儲位試圖魚死網破,陛下將再無任何負擔,不僅立即易儲,還會對太子下殺手永絕後患……
然而他也明白,東宮屬官與太子羈絆太深、利益糾葛,儲位能否保住對於這些人家的前程、生死至關重要,自然要垂死掙紮一番,力求逆天改命……
於誌寧張張嘴,半晌無言,終究歎息一聲,神情萎頓下去。
關隴兵變,洛陽於氏雖未參與,但平素同氣連枝此時難免遭受瓜葛,一蹶不振已是難免。原本希望憑借平叛之勝利順勢輔佐東宮登上皇位立下從龍之功,孰料陛下“起死回生”驟然返京,非但不念太子平叛之功,反而愈發堅定易儲之心……
先是身為關隴一脈被長孫無忌等人牽連,再是東宮帝師與太子利益糾葛太深,一旦東宮被廢,洛陽於氏唯有自絕於朝堂一途,三十年之內休想染指中樞權力。
這對於一個世家門閥來說,不啻於滅頂之災。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之後曾經顯赫一時的洛陽於氏怕是早已泯然眾人,再不複先祖之輝煌……
所以他也不是不明白眼下之局勢,隻不過不能接受。
逆襲而上、光耀門楣自然揚眉吐氣,而自山巔跌落,怎能不讓人心急火燎……
孔穎達卻還嫌打擊得不夠,續道“眼下那些官場上的鬥爭非但無用,反而愈發招惹陛下忌憚,對於東宮來說隻有壞處、並無好處。前兩日在此議事,房俊雖然未曾力阻你們如此行事,但顯然已經預見今日之狀況,所以無可無不可。自今而後,吾等還是安分守己靜待時局變化。”
陸德明麵色陰鬱,正襟危坐一派大家風範“既然陛下對東宮軍隊之戰力深有忌憚,吾等更應該竭力避免才是。官場上的手段無論勝負,都不會引起陛下反感,反倒是縱容房俊勾連各軍,愈發讓陛下提早對東宮下手。所以依我之見,應當最大程度限製房俊之活動,再不能插手軍務。”
他對房俊談不上惡感,但始終覺得儲位之爭應當局限於“文鬥”一途,畢竟當初麵對關隴叛軍之時整個東宮生死存亡皆由軍隊主導,那種感受對於文官來說實在是屈辱難捱。
尤其是他們這些從隋末亂世走過來的文人,想起當年各路軍法屠戮文人有如豬狗的日子便不寒而栗,再加上當年“玄武門之變”過後長安城內亦是血流成河,便愈發膽顫於軍人掌權之局麵……
聽聞此言,孔穎達瞪大眼睛,吃驚道“汝何出此言?想必你也讀過不少史書,應當明白此等情形之下一切手段都是虛妄,唯有實實在在的軍權方能左右局勢……你以為是房俊的軍權使得陛下深受忌憚堅定易儲之心,但你可曾想過,若無房俊手中之軍權,陛下的廢儲詔書又豈會遲遲不肯頒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