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隻要這兩人出現同一地方,他就會被一麵看不見的、厚厚的牆隔開。
隔在牆外。
眼睜睜地,看著二人討論自己完全聽不懂的事物,忙著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什麼“實驗”、“推算”……那樣興致勃勃,那樣眉飛色舞。
他不是不失落的。
可是,他委實融不進那個世界。
那是個瘋子的世界。
如果他是闞靖雲的話,看到樂鬆臉上鮮紅的掌印,定要關心細問一番。
如果他是樂鬆的話,眼見闞靖雲車居勞頓、衣衫狼狽而來,定要勸他先行洗漱休息。
但他們就這般不聞不問不管不顧,二話不說就開始”演算“。
龐籍黯然歎息。
是他不夠瘋狂,所以才與他們格格不入。
……
——“算好了麼?”
隔了半晌,就在龐籍都快要無聊得打瞌睡之際,樂鬆忽而問道。
“峽州的還差一點兒。”
“好!”
樂鬆擱下毛筆,捧過手邊的茶盞,仰頭就喝,咕嚕咕嚕的把冷透的茶喝得見底。
“好了!”闞靖雲停筆說道。
“峽州算得的是多少?”樂鬆問。
闞靖雲答說“七萬五千八百裡。永州算得的是七萬五千三百裡,邵州的是七萬五千九百裡。”
他又問“你那邊呢?”
“晉州算得七萬六千三百裡,汾州的是七萬四千九百裡,遼國雲內州七萬六千六百裡、白達旦部布納州七萬七千三百裡,烏古敵烈部伊魯沙郡七萬五千五百裡。”
樂鬆流利地答道。
“相差無幾。”
“嗯。”
二人不約而同地點頭。
龐籍終於尋著了問話的空隙“你們算的這些,是什麼裡程?”
闞靖雲聞聲,轉頭看向他,訝然脫口道“龐大人怎麼也在此處?”
他先前果然沒有注意到龐籍。
樂鬆說“如此壯舉,隻有我們二人得知,豈非太過寂寥?我想讓龐少保一同見證。”
闞靖雲怔了怔,然後爽朗一笑,頷首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又問“‘地圓天方’的設想,你與他說了嗎?”
“說了。”
“好,如此的話,便容易解釋了。”
說罷,闞靖雲挑出一張寫滿算式的宣紙,向龐籍解釋道“在潯州有一口深井,聞說在夏至之日陽光可直射井底。”
龐籍連忙接口道“此事我亦曾聽聞,深井之事聞名已久,吸引不少鄰近的旅人前往觀賞,更被當地縣誌記錄,乃廣南東路的奇景之一。”
“唔,對!”
闞靖雲對他的有意賣弄渾然不覺,徑自道“我們推測這是因為太陽在夏至這日正好位於潯州的天頂之緣故。在彆的地方從來沒有聽聞過這樣的奇景,那即是說太陽在夏至日並非在其他地方的天頂。若果地麵真是圓球狀的話,那定必會有一個角度之差……”
龐籍心中一凜,全然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
但為了不在二人麵前露怯,他佯裝聽懂,目不轉睛注視著闞靖雲的雙眼,時而輕輕點頭。
闞靖雲以為他聽得懂,眸光頓時明亮,笑意盈盈,語速愈發快了起來“在潯州正北方向的峽州樹立一根木柱,統一在夏至正午之時丈量木柱陰影長度,如此,便可求得木柱和陽光射線之間的角度……”
說著,他在筆架上取下三根毛筆,在書案上將其中兩根平行而放,一根架在他們之上。
“若果一條線穿過兩條平行之線的話,其對角是相等的。我們在峽州觀察到這一角度為圓周五十分三之一,那麼同理,從峽州到圓心這一段,以及從潯州到圓心這一段,它們所形成扇形角度亦該是圓周的五十分三之一……”
闞靖雲指著宣紙上的一道算式,總結道“這一角度對應的弧長,即從峽州到潯州的距離,亦應相當於圓球周長的五十三分之一。其後通過查閱各地縣誌,以及丈量步數,我們得知峽州到潯州的距離大約是一千四百三十裡。那麼圓球的周長隻要將此此數乘以五十三即可,結果為七萬五千八百裡……”
龐籍微微側首,盯著那宣紙看,如同看著一頁天書。闞靖雲的聲音縈繞他的耳內,卻是半分都不曾聽懂。
“為謹慎起見,用同樣的方法,我們測量了從潯州出發,往正北方向的各地,如晉州、汾州,遼國的雲內州、白達旦部的布納州、烏古敵烈部伊魯沙郡的木柱和陽光射線之間的角度,以及計算各自與潯州的距離……”
闞靖雲快速地舞動著手中的毛筆,寫下一道又一道的算式,似乎想要在龐籍麵前重算一遍。
“闞先生,”樂鬆與龐籍相熟已久,察覺到他的異樣,叫停闞靖雲,冷冷道“他聽不懂的,你直接說結論吧。“
闞靖雲執筆的手顫了顫,抬頭看向龐籍,發現對方眼中的茫然,愣愣問道“你……聽不懂?”
龐籍被樂鬆冷漠與不耐煩的神色刺傷,蹙了蹙眉,倔強地坦白“不懂,完全聽不懂。”
“啊……是這樣呀。”
闞靖雲放下毛筆,失措地搔了搔腦後,原本就亂糟糟的頭發,此刻變得更雜亂了,苦笑道“不知為何,竟有些寂寞呢。”
片刻,他注視著龐籍,說道“若是龐大人也能體會推算過程的歡欣與狂喜,那就實在太好了。
龐籍心中一顫。
那人的眼神裡不帶一絲嘲諷,清澈真摯得如同稚童一樣。
滿滿的,都是惋惜,是遺憾,是失落。
樂鬆的雙眼,連眨也沒眨“強求不來的。”
“是呀……所以才寂寞啊。”
闞靖雲頷首附和,他對龐籍道“結論是我們身處的圓球,周長在七萬五千裡到七萬七千裡之間,誤差不算大,你取個中間數,就當是七萬六千裡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