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延自刎於汶水東,本自有功褒和撫恤,但這事卻被濟北國上下給有意忽略了。
當時劉延的媳婦曾哭訴找劉延的上司周鳳,問為何彆家的撫恤都下來了,而他們家沒。
汶水之戰後,周鳳部伍儘喪,就帶著自己小舅子和三個扈兵回了蛇丘。本來他已經坐家待罪,但為了給自己愛將討個公道,他找到了署吏,問其中緣由。
那署吏也沒藏著掖著,而是直接講了原因,其實也不複雜,那就是上麵有意想讓劉延承擔起汶水潰退的罪責。
這次逃出升天的百多濟北國兵基本都是中軍的士吏,他們對劉延頗有微詞,因為他們覺得這次撤退變成潰退就是因為負責殿後的劉延部失職,沒能將賊軍擋住,使得賊軍直接突入到碼頭。
近七百多弟兄就這樣蹈死赴汶水,連汶水都為之斷流,真是慘啊。你劉延難道不需要對溺死的弟兄們負責嗎?
是,賊兵勢大,殿後的劉延部也儘忠了,甚至劉延本人也自刎當場,不可謂不儘忠。但事情不是說隻要努力就行的,要的是完成。溺死汶水的軍卒們難道會因為你劉延一句“儘力了”就安息嗎?
當時聽到這番話的周鳳氣得渾身發抖,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些醃臢胥吏會這般無恥,讓英雄留血還要讓英雄家屬流淚。當時周鳳就大鬨了府衙,但此時部伍喪儘的周鳳,可謂落難的鳳凰,連草雞都不如。那些胥吏根本沒慣著周鳳,直接將其打了一頓,攆出了署衙。
要知道周鳳可是國家的經製校尉,而這些署吏竟然敢打他,可謂膽大包天。但再出人意料,也在情理之中,隻因為這蛇丘真正做主的就是這幫豪強胥吏。
自前漢行秦法,曆代太守一個重要的責任就是平抑地方豪強。
豪強之屬有三類,一個就是七國貴胃後裔,這些人在秦時並未被消滅,秦亂後或結砦自守或依附群雄。等劉邦定天下後,這些人一躍成了地方最勢力人家。
豪強第二類就是前漢的軍功侯。劉邦是個及其大方的人,為其打天下的,有一百三四十人封列侯,享受食邑。這些人基本落戶在了自己的封地,成了地方上的勢力人家。雖然這批人後麵都幾乎被除國,但勢力依舊在各地方留下了。
而最後一種豪強就是地方上的強宗大族。天下初定,劉邦就為自己四十萬將士分了田宅,這些人是最早一批自耕農。後來曆代官府都不斷遷徙流民開墾田土,幾次大規模賜予田土,這都是王朝初期的進取表現。
但自耕農的效率是頂不住強宗大族的集體生產的。所以隻要天下承平,這些強宗大族就會迅速依靠其人多勢眾、生產發達迅速崛起。尤其是前漢前三十年又行黃老之學,不乾預地方,使得這種趨勢更加快速。
所以自前漢武帝後,漢家太守就開始打擊這些豪強,其中任用酷吏、刺史,甚至頒布《遷茂陵令》,史載“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桀並兼之家於諸陵”,實行“徙陵”製度,將各地豪強遷移故地,使之不能繼續發展壯大。所以漢代五陵年少皆是豪勢子弟。
但這種方式不過是揚湯止沸,豪家興起的趨勢跟本扭轉不了,等孝元後,更是直接放棄了徙陵製度。但不論怎麼說,前漢在整體上是抑豪強的政策路線,但到了本朝以後,這個政策已經完全扭轉過來了,從抑製豪強變成了依賴豪強。
這一方麵是新莽末年,各豪族紛紛聚眾自保,他們以保護鄉裡的名號,將宗族、賓客、鄉眾聚攏,以塢壁的形式穩定地方。換句話說,漢家掌控了城市,而豪勢掌握了鄉野。
雖然後漢以後,尤其是光武一朝出了不少酷吏,依舊秉持漢家傳統、抑豪家,比如光武有個酷吏叫李章,其家五世二千石,修的《嚴氏春秋》,後為光武拜陽平令。而當時趙、魏豪右往往屯聚,有清河大姓趙綱就於縣界起塢壁,繕甲兵,為在所害。而李章到任後,直接設饗會招待趙綱。這姓趙的土豪赴宴的時候,帶文劍、被羽衣,率士百餘人,煊赫無兩。但後來怎麼樣呢?在宴會的時候,李章劍斬趙綱,其黨羽也被一網打儘。
但以後像李章這樣的酷吏就很少了。因為酷吏的下場往往都不好,不是被免職就是被發配。所以後麵的主官到任後就開始走你好我我好大家好的和氣路線,後來更是直接辟豪勢子弟作為署吏。
自此漢家權柄下沉到了豪勢子弟手中,而辟舉的主官又往往是純儒,隻通讀經典,而不熟庶務。臨政之時,袖手高坐,謀由吏出,錢穀訴訟一無所知。
可以說地方上的這些豪勢署吏才是真正有權柄的人,而且他們還世代把持,用聯姻的方式,結合成一個根深蒂固的網絡。可以說流水的主官、鐵打的署吏。
開始還有一些太守有心振作,但在事權歸於豪勢之家的情況下,不論他們做什麼最後都會是失敗。
簡單為例,濟北國曾有一任相國曾經靠沿濟水開辟一條渠道,用來灌既農田。本來這是一件利國利民的事情。但事情壞就壞在,當時的太守是一個抑製豪強的古法派,豪強們就將這件事給攪黃了。
如何做的呢?因為他們把持鄉野輿論,所以當濟北國相的屬吏下鄉來勘察濟水沿岸的田野,這些豪強就和鄉民們說這些屬吏是來勘察各家田土用水的,後麵他們要修陂塘,就從這濟水引水,到時候你們各家的水就會被奪。
後麵那下鄉的屬吏住宿農家時,就被激奮的鄉民給燒死了。
這隻是一例,還有更多的手法。比如上麵說要征多少民修水道,那這些豪強就會十倍征能搞得民怨沸騰,讓政策執行不下去。
由是,本朝官場已經形成了“以吏為師”的風氣,主官中昧者以胥吏為耳目,怠者以胥吏為精神,貪者以胥吏為鷹犬。而自己隻枯坐衙齋,空談玄理。
而有了漢庭權柄的豪勢們,就再不能製了,殘民害民不過尋常。上至公府省寺,郡縣各署,下至鄉亭、倉場、庫務之吏,隻要涉及租稅徭役、出納會計,凡有毫厘之利,莫不百倍盤剝。
所以便是周鳳被這些豪滑吏打了,那也是沒處申訴的。等他鼻青臉腫的回家,又聽說劉延的妻子不堪滑吏催逼已經上吊自殺了,周鳳直接噴了一口血,再無精神,病倒在家。
周鳳怎麼也想不通,國家多難,不應該思良將、用良將嗎?怎麼卻用他們如豬狗?
泰山郡,博縣。
自張衝擊敗了泰山郡南縣的五百騎、泗水東岸的四千魯國兵,汶水東岸的四千濟北國兵,泰山軍在泰山一片真正站穩了。這當中,泰山軍張衝一係列的安民、賑災、招徠災民生產的行動,也讓很多不滿漢庭者看到了泰山軍的潛力,紛紛入軍投靠。
其中張衝入博縣後,本地有位儒生自薦,他是黨人子弟,家中長輩都屬於黨人中的反漢派,本來他們已經打算流亡山野,與野人為伍,但泰山軍的出現,讓他們看到了不一樣的可能。
這位毛遂自薦的叫陶暗,家習《易》經,其見張衝說的第一句就是:
“將軍龍質鳳姿,非常人也,我輩今有主矣。”
其向張衝獻言:“方今天下,漢室無德,山河崩裂就在旦夕。到時四海鼎沸,豪傑並爭,而青兗四戰之地實非英雄用武之地,願將軍能效高祖之法,驅兵西向,過武關而入關中,到時候不幸女子,不搶玉帛,收關西士馬,深固根本,一旦東方有變,即順天應人而行吊伐,天下不足平也。”
張衝大喜,因為這陶暗是第一個向他獻勢力整體戰略的謀士,可以這麼說,凡是能籌劃這種天下大勢的謀士都有成為謀主的潛質。就如諸葛亮向劉備獻《隆中對》、魯肅向孫權獻《榻上策》,都是一等一的大戰略家。
而且陶暗還非常有創建,就是他並不局限張衝現在的勢力範圍,而是放眼天下,指出天下最能成功的地方就是關中。它左攬並州山河、右收益州饒富。再兼以西州士馬,一旦東出,天下誰能可當。
張衝其實也一直思考未來的戰略,隨著他對漢庭連戰連勝,極大的鼓勵了太平道的起義熱情,就他最近收到的書信,不僅青州等郡國的渠帥書信與他,建攻守同盟。就連潁川、汝南的太平道都派人來,想送一批教中的精英來泰山軍,好學習一下戰陣之術,為後麵的起事培養軍事骨乾。
所以張衝已經預料到太平道的大起義就在眼前,但可惜張衝覺得這事並不樂觀。因為太平道整體實力和漢庭差距還是太大了,而且各方還自行其是,不能進行整合。就這種狀態,怎麼可能打得贏漢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