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初被圍的時候,實際上城內所有人都是人心惶惶的。
不僅是城內的豪右一片慌亂想要離開,就是那些一無所有的閭左們也被這個氛圍感染,急不可耐的想要出城逃命。
你要說這些人為何怕?有錢人都怕,他們更怕。
他們也寧願相信豪右們宣揚的,那些泰山軍就是一群奸擄燒殺的流寇,來太原就是為了將城內的百姓全部賣給草原胡人去做奴隸的。
而這種謠言隨著城外的泰山軍真的出現在太原城外達到了頂峰。
那些從城牆上下來的輔兵們總是和鄰裡煞有介事的說,他們真的在泰山軍那些人中看到了胡人,然後胡人是如何如何凶惡可怕。
當謠言成為一種眼見為實,那就更讓人深信不疑,於是當時全城百姓都寧願與豪右們共存亡,也不願意落在城外的胡人手中成為圈養的豬狗。
所以一開始泰山軍屢功太原不下最大的原因就是這個。
當時泰山軍為了儘快攻下太原,可以說各種攻城器械打造了一遍。什麼編橋、雲梯、就是巢車、炮車都輪番打造了出來。
每日,三十架發炮車都要將數百枚石彈砸在太原城頭上,但在太原百姓的支持下,這邊砸毀了城牆,那邊就被修複出來。
發炮車不建功,巢車也是如此。
泰山軍的巢車是在無數次戰爭中改良出來的,不僅外層覆蓋著厚厚的生牛皮,外麵還會裹著一層鐵片,使得這些巢車弓弩不能破。
再之後,巢車後的泰山軍就人藏在車內,推著車靠近城壕,然後在合適的距離放下吊橋,就能直接殺向城頭。
本來巢車在過去數次攻城戰中都是屢建奇功的,但在太原卻失了效了。
不知道城內什麼聰明人,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也在城牆上布置吊橋,等那些巢車過來的時候,先一步將吊橋掛在巢車上,那樣巢車前部的吊橋就被堵住了。
總之,巢車也在太原圍城戰中失效了。
也正是以上種種努力被太原城內接連告破,張衝才意識到太原不是倉促之間就能破的,因為人心比城牆更堅固。
但太原百姓的付出並沒有獲得他們應有的獎勵。
本來這些丁壯被征召上城牆的時候,曾被許諾一日兩頓乾的。但真正被執行其實就是第一天,接下來的日子一頓比一頓少,現在已經變到一日一頓,甚至這一頓還是稀的。
口糧的減少絕不僅是體能的變化,更是對官府信心的崩潰。
就拿之前說好的,誰能想到破敵軍巢車之策,誰就能被賞賜十金。
於是,當一個家住在城牆不遠坊區,叫張二男的木匠想到破賊之策後,原定的十金,到手是五金,而這五金還被城頭上的軍吏給貪墨。
最後留給張二男的則隻有一個機會,就是可以離開城牆,回家和家人團聚。
於是,張二男能如何?隻能默默接受。
圍城這十數日,官府權威在這些黔首的心中幾乎喪儘。他們看到的是中飽私囊的庫吏,看到的是色厲內荏的軍吏,而看不到的,是豪右的身影,是丁原、王允的親臨。
但他們卻在城外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這十餘日,他們逐漸看清,泰山軍的軍紀其實非常好,對太原百姓其實非常仁義。比如他們就發現,哪裡是黔首紮堆的地方,哪裡的石彈就打得少。
甚至一些不小心落下城下卻沒有死的,他們也看著泰山軍將這些人抬下去救治了。
總之,泰山軍和官府說的完全不一樣。
……
這一夜,張二男靜靜的坐在席子上,一直聽著自己的孩子在饑餓的哭喊,他的心也被撕裂了。
想了想,張二男終於決定出門。
但就在他動身的時候,他的媳婦突然衝了過來,一把將門掩上,紅著雙眼,哭也哭不出道
“不能出去,要是你再被抓上城頭,那哪裡還能再回來?”
張二男不吭聲,隻是將自家婆娘往側扒拉,然後在妻兒的哭聲中走出了家門。
男人到底是需要在這個時候站起來的,不然叫男人?
走出家門,小心給門扉掩著,張二男才沿著坊市的牆根走。
他出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去哪弄吃的。
今夜全城都在歡宴,以那些豪右的做派,必然會有大量的食物浪費掉,所以他決定去這些人家找泔水,一定能有所收獲。
但距離張二男家最近的豪右也需要穿過半個城。窮人和富人之間的隔閡不僅僅是文學意義上的,更是物理意義的。
富人們全部都是住在太原的城東府邸,而窮人統統都住在城西的窩棚。
穿梭半個城去城東,這對於已經餓得走不動道的張二男無疑是一項冒險的事情,但為了家中的妻兒,他隻能如此。
張二男是城西非常出名的木匠,也正是靠著他那精湛的手藝,他娶到了他們坊區最漂亮賢惠的妻子,即便沒有宗族依靠,他依舊靠著自己的手藝在城西置辦了一個小獨院。
也因為手藝好,張二男常被城東的那些豪奴邀請去做活,所以二男對於城東是非常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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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前,他已經規劃好了路線,他也意識到連自家都已經沒有餘糧了,那城西那些黔首們應該更慘,所以他已經非常小心,選擇走一條人少的路。
但即便如此,沿路所見,還是讓張二男心驚膽寒。
他不是沒見過死亡,前先日子在城頭,被那些石彈擦到砸到的,宛若肉泥。但那種死亡如果是像一團火的話,那此刻二男所見的,就是一坨冰。
此時已經是臨近臘月,也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而今年的臘月又比往年來得更加寒冷。
沒有薪柴取暖的黔首們在這樣的寒冷中,處境可想而知。
張二男沿著牆根走,每走幾步就能見到一具已經被凍得梆硬的屍體。
他知道,這裡麵大部分並不是太原城裡人,而是隨著那些北麵豪勢一起逃難下來的陽曲人,他們信了郭氏的話,以為太原能有活路,能避刀兵,但結果顯而易見。
黑夜中,隨著張二男不斷前進,他所能見到的就是一座座墳場,那街道都填滿了屍體,隨處可見被凍僵的死人就蜷縮在牆角。
不知道踩過了多少屍體,張二男終於走出了城東這片棚區,正準備穿過城內最寬的大道,正南道。
過了這條道,前麵就是豪右富戶紮堆的城西了。
而僅僅隻是看一眼,張二男就知道這裡和那裡是兩個世界,沒有死亡,沒有凍斃的屍體,各家府邸也都張燈結彩,充滿了溫暖。
如果是以前,二男會著迷於這種氣派,但現在的他,隻有一聲冷哼。
裹了裹身上的冬衣,這是全家僅有的一件,張二男能有信心在這寒冬走半個城,其底氣就是來自這件冬衣。
但就在張二男準備邁出腳步,踏入正南道的時候,突然他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有那熟悉的甲片嘩啦嘩啦聲,於是他再不敢動一下,就那樣僵著。
……
龐德、馬岱二人走在前頭,後麵是跟隨他們一起奪門的十四名橫撞將。
連同一起十六人,十六副鐵甲、十六把刀,就這樣腳步急促的走在正南道上。
前半夜在幕府的那場衝突並沒有給龐德他們帶來多少麻煩,有太原太守裴曄作保,他是不會容許王允胡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