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宮闈的那一刻,李欽載就明白了,武皇後要借刺殺案搞事情,而且要搞的是大事。
數年前,震動天下的廢王立武一事,在李治和武後夫妻的聯手推動下,終於塵埃落定,夫妻倆給世家門閥臉上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以此事為分界線,從此天家和世家門閥的關係變得更僵冷,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大唐的皇權曆經三代帝王,在廢王立武之後,皇權卻從未有過的集中。
如今的天家和世家之間,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博弈,彼此利益互存又對立,朝堂之上,天子既要重用世家子弟,又要提防世家子弟。
而世家呢,既對天子不滿,又不敢公開表露不滿,表麵上還得歌功頌德,表達對天子的忠誠。
利益上更是不得不跟隨天子的政令而隨時調整,已經不像武德和貞觀年間那樣,公然在地方上對中央朝廷旳政令陽奉陰違了。
關係很複雜,亦敵亦友,亦恩亦仇,在世人看不見的地方,既有利益的反複交錯糾纏,又有仇怨的彼此對立。
而一旦雙方真正動手博弈起來,一些挨著邊兒的尋常人物往往也會被絞成肉泥。
體量太龐大了,大象打個噴嚏,對螞蟻來說就是滅頂之災。
所以李欽載不敢摻和,英國公之孫說起來可以橫行長安,但在天家和真正的世家門閥眼裡,還不夠看,除非是李勣本人親自下場。
李欽載真正的身份和分量,隻是渭南縣伯,兼軍器監少監。
這個身份放在朝堂上,算個啥?
啥也不是。
天家和世家動起手來,隨便放個屁都能把他吹得骨頭散架。
從武皇後的語氣來看,這位皇後娘娘似乎對打壓世家還意猶未儘,冊立皇後老實了幾年,如今又想對世家動手了。
而她動手的借口,就是李欽載被刺一案。
殿內氣氛莫名凝重,隔著珠簾,武皇後都能感受到李欽載的抗拒。
她知道,他抗拒的是這件事被卷入朝堂,然後無限擴大,而他,成了風暴的中心。
悠悠歎了口氣,武皇後道:“景初,陛下與本宮都對你尤為重視,你對大唐而言,是曠古爍今的英才,你這樣的英才,陛下和本宮於公於私都不會對你有加害之心。”
李欽載垂頭道:“多謝陛下和皇後垂青,臣愧不敢當。”
武皇後又道:“刺殺案本來不必將你牽扯進來,陛下和本宮都想保護你,讓你在甘井莊安心授業,做個不爭不搶的授業恩師,偶爾也弄點新奇玩意兒,為大唐如虎添翼……”
“可是,不行啊。事情都趕到這份兒上了。明年便是大唐的科考之年,如今已有許多世家在上下活動,他們遊走於禮部和吏部,不停給陛下上奏疏,薦舉門閥內的人才,對明年的科考卻視而不見。”
武皇後突然加重了語氣,道:“科考,是大唐必須推行的國策,它一定要取代世家的薦舉製,給天下寒門子弟留一線出頭的機會,景初你可明白?”
李欽載懂了。
明年科考之前,武皇後必須找個理由狠狠敲打世家,讓世家老實下來,不至於在科考前後上躥下跳,乾擾科考的結果,破壞李治和武後全力推行的科舉製。
這個時候,刺殺案發生了,對天家來說,這是天賜良機。
太原王氏,走了一步糊塗至極的昏棋,終於讓天家逮住了機會。
想通了這個關節,李欽載明白了武皇後召見他的目的。
暗暗歎了口氣,李欽載問道:“臣懂了,不知陛下和皇後有何差遣?”
武皇後沉默片刻,緩緩道:“王氏暗中刺殺朝堂重臣,是大事,但還不夠大,鬨出的動靜隻限於甘井莊,朝堂裡甚至都沒什麼人知道,這還不夠。”
李欽載又懂了。
事情鬨得不夠大,天子和皇後不便動手,總要把事情鬨大了,看著無法收拾了,傳到朝堂金殿上,滿朝文武街頭巷尾人儘皆知了,天子才能趁機動手。
否則就憑現在,拿下王氏幾個族人,一番刑訊得出的結果,是不能服眾的,天子就更不能憑這點結果對世家動手。
而要把事情鬨大,放眼天下,隻有李欽載一人合適。
因為他是刺殺案的當事人,受害人,兼長安城臭名昭著且受不得任何鳥氣的混賬紈絝子。
還有誰比李欽載更適合鬨事?
武皇後隔著珠簾盯著他的臉,輕聲道:“景初,本宮不怕坦言對你說,這件事裡,你是棋子,但不是棄子。天家確實要利用你這件事和你這個人,但絕不會讓你置身於危牆之下,明白本宮的意思嗎?”
話說到這份上,李欽載還能說什麼?
臣子本來就是皇權的棋子,讓李欽載稍覺欣慰的是,武皇後明明白白把話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