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路滑時,一個青年急急忙忙,砰一聲撞在餘琛身上,摔了個七葷八素。
餘琛低頭一看,隻見此人臉方高壯,著急忙慌的,不正是那老鞋匠的兒子?
對方揉了揉膝蓋,抬頭一看,顯然也是認出了餘琛。
心頭還犯嘀咕,怎麼看起來瘦瘦小小的餘琛,竟能把自己撞個趔趄?
但方臉青年疑惑過後,也沒細想,權當是腳滑了。
“你是……清風陵的那個看墳人?”
和先前見到時那仿佛魔怔了的模樣比起來,將銀錢儘數還了並決定絕不再賭的方臉青年雖然因為昨晚被餘琛嚇了一頓而眼眶烏黑,但整個人的精氣神卻通泰了不少。
看那模樣……一身輕鬆。
麵對對方的招呼,餘琛點了點頭,轉身而走。
不知是不是錯覺,方臉青年好像聽見對方嘀咕了一聲“浪子回頭金不換”還是什麼的。
但晃了晃腦袋後,他也就沒想那麼多,回家而去了。
他決定了,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到了刑場,時辰剛剛到午時,所以餘琛沒機會聽到宣讀罪狀,隻看兩名手持明晃晃大刀的劊子手,一口烈酒噴在刀上,手起刀落,哢嚓一聲,人頭落地!
表情呆傻的兩枚狼狽頭顱滾過雪地,鮮紅才噴灑出來,往正通刑場暗紅色的地麵再留下一絲痕跡。
然後,就是百姓們熱烈的叫好聲,響徹刑場。
罪有應得,按律當斬,惡徒伏誅,眾望所歸!
隻是在這無比喧嚷的人潮聲裡,餘琛卻突然感覺一陣恍惚。
十五年前,也是這樣的寒冷冬天,也是在這正通刑場,也有兩枚這樣的頭顱滾過雪地。
——那是餘琛的父母。
那一年,餘琛四歲多,失去了爹娘,淪為罪人後代。
當餘琛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的時候。
刑場上,人已經散去了一大半,隻剩下稀稀拉拉的十來個百姓,不願離去。
——他們大多是被刀臉和大壯兩個潑皮無賴欺負過的,見著一幕,久久不願離去。
直到衙門來人收屍,將那倆半拉身子和腦袋裝車,送往縫屍處時,人群方才散了。
餘琛也在人潮中,混跡而去。
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就仿佛隻是看了場殺頭表演那樣。
路過旱橋集市,餘琛買了一些米,買了一些肉。
——今日乃是放縱一次,他可不舍得天天來下館子,還是自己燒火自己吃,來得長久一些。
左手米,右手肉,少年看墳人為了不引人注目,還要強裝作吃力之狀,行走在集市之間,正準備走出這縣城,回去山上。
卻突然聽聞不遠處,哀樂傳來,如泣如訴,極為淒涼哀怨。
他扭頭一看,卻見一對送喪行伍,走街過巷。泛黃的錢紙宛如飛雪,飄揚的銀幢呼嘯獵獵,帶起無儘離殤。
在隊伍最前方,一個渾身素白,披麻戴孝的年輕人手捧遺像,眼眶泛紅。
餘琛定睛一看,隻見那遺像上時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者,不苟言笑,眉目肅然,一副嚴師模樣。
餘琛一愣。
這人,他認識。
旱橋一帶公塾中最德高望重的教書先生,不說桃李滿天下,但也算得上是渭水縣城無人不知了。
當然,餘琛認識他,不是因為他上過公塾,罪人後代是沒有這個資格的。
而是因為這位先生,於他有恩。
當初他爹娘被砍頭,流落街頭後,這位教書先生路過,曾不止一次給予餘琛吃食。
雖不是什麼大恩大德,但餘琛卻一直銘記於心。
可惜了,好人命不長。
餘琛心頭,無奈一歎,就要收回目光,繼續邁步。
——至於那教書先生,德高望重,家裡有不缺錢財,自然是要送上明月陵的。
隻是當他轉身的那一刻,眼角瞥見一縷幽光閃過。
那沉重的棺材裡,一道消瘦但挺拔的身影,竟朝他而來。
那相貌,竟與那年輕人所抱之遺像,一模一樣!
再配上那哀樂聲聲,錢紙陣陣,冬日暖陽仿佛都陰森了下來,更顯詭譎!
且聽沮喪聲與鑼鼓聲裡,那鬼影幽幽而訴,“要留清白在人間……要留清白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