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笑的馬丁教授在掌聲中走上舞台,又在掌聲中坐到鋼琴前。
掌聲落下,現場安靜下來,無聲的氣氛使孩子們進入一種準備聆聽音樂的狀態。
注視著鋼琴前的馬丁教授,細心的孩子已經發現這位平日裡愛笑的絡腮胡老師此刻神情異常嚴肅。
幾秒鐘過後,幾乎所有的孩子都發現了這一點。
現場氣氛隨之變得更加靜謐,孩子們不約而同地控製呼吸的力氣,生怕製造出一點動靜驚擾到眼前的一切。
但神奇的是,每個孩子都確定此刻的現場是寂靜無聲的,但他們又能隱約聽到教堂門外傳來的噴泉聲。
一靜一動間之間,他們或許沒有聽過肖邦的第四敘事曲,可這首作品的輪廓像是已經緩緩地出現在他們腦海中。
車琳距離舞台隻有兩米,距離舞台上的鋼琴前隻有五米不到,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馬丁教授正在調整呼吸的頻率。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馬丁教授似乎在有意識地不讓呼吸頻率變得一致。
就在這時,鋼琴前的馬丁教授動了。
這一動,整個現場仿佛都跟著動了。
隻見馬丁教授在所有目光下先抬起了右手,然後輕輕地放到了琴鍵上。
伴隨著踩下的弱音踏板,“當當當”
如同遠方傳來的鐘聲,帶著一種不確定的蹣跚,緩緩向著舞台下方走來。
輕柔的琴聲如凋謝的風,在黃昏的餘光中歎息,將人帶進一種遲暮的深秋。
明明和聲色彩還是明朗的,可小車感到惆悵。
她感到一絲悲涼,跟著馬丁教授隨後抬起的左手,她的情緒也如同下行中的聲部進行,一點一點下墜。
直到旋律在引子結束前回歸到一種平靜,她的情緒才得以片刻的平複。
緊接著她又注意到馬丁教授在最後的部分,左手接過右手,連續兩次強調下行琶音,這個地方再次給了她一種動蕩感,就像是一種強烈的預示。
可她不知道這預示著什麼。
鋼琴前,馬丁教授結束引子的演奏,舞台陷入短暫的安靜,隨著他再次啟動的右手,音樂正式進入了主題的呈示。
隨著三枚輕描淡寫的音符飄起,馬丁教授的麵部表情緩緩變得柔和,肖邦第四敘事曲的第一主題登場。
“當當當當當。”
帶著點詭譎的旋律一經出現,一些孩子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首曲子啊。
無需對比,肖邦的四首敘事曲都有其鮮明的旋律特征,令人過耳難忘的音調起伏。
聽過的人很難忘記。
第四首f小調的旋律纏綿又冷清,華麗如黑色華服後的絕色容顏,皙白得讓人時而看不見其中的血色。
馬丁教授的詮釋更像是在無限地將這種帶著下墜的美放大。
他右手控製旋律始終處於一種焦慮,似是在反複地追問一個沒有儘頭的問題,左手帶有跳音的裝飾將左右手的音粒合成一種精妙的流動感。
就在馬丁教授演奏以自由的速度按下五個音,小車腦海裡依次出現了——c、f、e、降b、降d。
這是一組怎樣的音組,像是藏在心裡卻說不出口的話,像是彌留之際未完成的心願。
即將十三歲的少女仿佛頃刻間就被琴聲中散發出的驚鴻一瞥擊中了心房。
隻五個音,便美得讓人嗓子發緊。
車琳雙掌撐在長椅邊,整個上半身筆直地向前探出,揚起的小臉望著舞台,不時眨動一下睫毛。
相比車琳有些奇怪的聆聽姿勢,一旁唐小星的坐姿則要端莊許多。
唐小星雙手伏在腿上,平靜地注視著舞台,目光中偶有一閃。
很顯然兩個小女生聽得十分專注。
音樂在無儘的下墜中,在華麗的下墜中,在充滿所有幻想色彩的下墜中以一種魔力牽引著現場所有人的視聽神經。
馬丁教授以其絢麗的下指,將主題化繁為簡,或隱或現,或成為舞台上的霧狀背景,將音樂中冷而濃的色澤相繼呈現。
不僅兩位天才少女,老師們也被這演奏深深吸引。
或許是肖邦的音樂本就有著這樣的魅力,李安隨著盤旋下墜的音樂思緒早已飛到九霄雲外。
“當。”
一聲精巧細膩的降b將他拉回。
隨著音樂來主題插部,音樂才停止下墜,轉而出現了逐漸升溫的情感。
一串顫音過後,聲部忽然間豐富起來一般,隻見馬丁教授演奏時的肢體動作也逐漸豐富。
整個音樂廳像是一下激動起來。
當主題動機配合左手下行的再現,這一次樂句的張力徹底拉開。
緊隨其後的第二個變奏繼續讓音樂的溫度升高,漸漸的霧影散去,藏在背後的旋律波濤露出頭角。
突然!
鋼琴漸強!
再漸強!
音樂氣韻在這一刻以驚人的氣韻展開,宏大到讓人難以從戰栗中自拔。
開場以來,本曲第一個高潮就來到這麼突然。
縱使前麵聽不明白的孩子,在這一刻也被轟鳴般的琴聲所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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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約而同的,車琳眨動睫毛的同時,唐小星的眼中再次一閃。
兩個孩子在這一刻像是都從馬丁教授的演繹中得到了一些啟示。
結合音樂中的強弱與驚動,唐小星更加理解下午李老師所說的強弱之間的對比。
就如眼前的音樂,勢如劈竹的琴聲與之前麵充滿夢幻色彩的平靜形成了鮮明對比,然而實際上馬丁教授這裡並沒有用非常大的力量去演奏。
之所以給人氣勢龐大的聽覺,其實就是李老師關於強弱講解的核心點——相對。
有前麵淋漓儘致的“弱”狀態的主題呈現,才突然了此時插部過後的“強”音之強。
而此刻再去回味前麵的“弱”,也不再僅僅是單純的弱,而是高度凝練的架構鋪陳。
結合馬丁教授的演奏,一個埋藏在唐小星內心深處的問題,關於肖邦第三奏鳴曲裡的一段處理,她漸漸有了一個新的想法。
車琳則是再度想起老師中午關於動機主題旋律三者之間的那段話。
她也更加明白動機的重要性,可以說沒有明確的動機,主題所呈現出的所有內容都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無論用什麼樣的旋律材料去詮釋豐滿,都隻會給人一種空殼般的華麗。
同時在她眼裡那些發卡型的漸強漸弱也不再是單純的音量上變大變小。
從馬丁教授此刻的演奏聯想到來老師音樂會上演奏的莫紮特第二樂章,那種乍一聽沉溺於狂勢,轉眼又顯露沉靜的處理,都是一種更高級的強弱處理。
車琳忽然冒出一個想法,所謂強若更多的是不是隻是一種感覺上的東西,而並非耳朵所聽到的聲音變大變小。
這個問題她得再問問老師,這次她知道該怎麼問了。
今天早晨老查理爺爺說上行與漸強時要把握好尺度的時候,她心裡就出現了一個疑問,這個尺度具體應該體現在哪,那會她理解為體現在音量上,可是她心裡又生出另一個疑惑,她覺得自己彈得音量並不大。
現在她好像明白了老查理爺爺的意思,老查理爺爺可能值的是演奏情緒上的收縮。
她在早晨最後一遍的演奏中確實有些過於自由了,這點她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