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璿的主觀意識裡,古典時期作品的吹奏中,所有主調之外的材料都需要在再現部中回到主調的陳述,如此才得以實現音樂結構意義上的統一。
並且這種統一必須呈現在大尺度好長時間上。
這也就可以合理解釋為什麼陳璿專注於完整長句的演奏。
在古典奏鳴曲式中,強調長句從另一個層麵就是在強調各部之間的結構比例,且以此來突顯古典風格特有的平衡與對稱性。
縱觀陳璿整段第一樂章的吹奏,始終維持在這一平衡當中。
不過在進入結束部之前,她主動打破了這種平衡
在與鋼琴聲部交替演奏對答過程中,長笛聲部明顯在發展小動機,這時在觀眾聽起來已經不隻是動機上的不協和,而是有實質性的不協和發展。
被打破的平衡像是一個被劃開口子的膨脹氣球,音樂猶如走上了鋼絲,給人不安的同時又讓人忍不住期待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
然而就在這一刻,鋼琴和鋼琴同時停下。
一瞬整個大廳仿佛進入了真空,不過隻持續了不到一秒,笛聲忽然獨自發出一聲高昂明亮的吟嘯。
第一樂章的尾聲,長笛獨奏華彩到來。
舞台中心,陳璿被一雙雙目光緊鎖,華彩更像是一種即興,一種因時因地的幻想,同樣的華彩段落,每一位演奏者的演奏都不一樣。
甚至說同一位演奏者演奏同一首作品的同大段華彩片段,也不會有完全重複的兩遍。
因為華彩本就沒有譜子。
對於未知的到東西,人們總是充滿幻想。
隻聽陳璿一聲落下,緊接著一連串上行音階衝上雲霄一般,在舞台半空留下了一道道掠影,連連點點的調子猶如夜空中的繁星,藏在閃爍的夜空下,既含蓄又帶著一種深邃。
快速密集的音群在脫離了鋼琴限製,在堅強中變緊,又在朦朧中變得鬆弛。
鬆緊間來回變換,調動著每一個聽眾的耳朵,調子中不失甜美,像紅酒搭配果汁,像冰淇淋點綴著乳酪,像帶著花邊裝飾的懷表,美麗優雅亦如這一形象鮮明的樂章主題。
這次不僅是藝考生們沒有聽過陳老師演奏過這樣的華彩片段,就連李安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段華彩。
李安覺得陳璿自己恐怕也是第一次吹出這個版本的華彩。
從一名參賽選手的角度,李安從內心是很敬佩陳璿的。
以他個人的登台經曆而言,他從來沒有在比賽中即興過華彩,因為這種行為太過危險。
他在參加比賽時所演奏的每一段華彩段落都是事先設計好框架的,這樣做的目的是不至於在比賽舞台上忽然斷片而不知道下一小節該怎麼彈。
或者說大多數選手的華彩片段都是這樣來的,評委和觀眾們聽到的都是半成品。
李安之所以敢這麼肯定眼前這一段華彩是陳璿臨時即興的,是因為下午兩個人在吉格藝術長廊合的兩遍中,沒有一遍是眼前這種結構的華彩。
再者就是他的感覺,他覺得隻有音樂走到這裡,才能吹出和前麵音樂首尾呼應的華彩。
簡言之,如果沒有前麵所有第一樂章的情緒鋪墊,最後出不來這種效果的華彩。
還得是小米老師,先不說這華彩質量如何,單是敢在國際賽場上主動即興這份膽識,就足夠讓人佩服。
這和他新海杯決賽上的即興完全不同,陳璿是主動的,他特麼地是被動的,那能一樣嗎?
在華彩中首尾呼應,當鋼琴踩著華彩片段的尾巴最後加入,陳璿回歸開頭的平靜,與情緒高昂的鋼琴做出鮮明對比,在平靜中回到主音結束。
第一樂章的尾音落下,尤其是坐在前排的現場觀眾明顯能聽見一聲深呼吸。
陳璿用三秒鐘的呼吸將自己的呼吸調整過來,片刻,身後響起了抒情優美的徐緩琴聲。
第二樂章,adagionontroppo,不太慢的行板,或是適度的慢板,g大調。
三拍子的詩情畫意與快速的第一樂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依舊是莫紮特標誌性的緩慢節奏,帶著點午後鬆芝的芳香。
隻有十小節的鋼琴伴奏卻給人過了好久才聽到長笛響起,陳璿持笛送氣,運指配合氣息吹出朦朧的主題,層層遞進的柔和旋律在充盈平穩中偶爾給人一種像是從遠方飄來的聲音一般。
第一次轉調的時候,笛聲在裝飾音中過渡。
第二次轉調的時候,笛聲在暗淡中過渡。
兩次轉調的過渡中,陳璿始終保持著長句不間斷的吹奏方式,音樂在她保持連貫的演奏中充滿了流動性,讓人仿佛能體會到時間在音樂中點點流逝。
肖紅霞對於愛徒在這一樂章中所詮釋的音樂畫麵深有感觸,她還記得陳璿藝考階段吹這一樂章的時候是帶著一絲少女的幻想色彩。
轉眼若乾年過去,對方再演奏這一段,已然經過時間的洗滌,不再稚嫩,在莫紮特乾淨的音樂線條下,凝練淡然,好似秋風送爽,浪漫的春色已經遠去,夏日的熱情也在漸漸消退,展現出的是一個即將收獲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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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真的長大了,聽到這裡,肖紅霞積在心裡的千言萬語最終都彙成了這一句話。
長大的孩子可以自己做主了吧,肖紅霞心裡想著。
中午評委團一起吃午餐的時候,德伯斯特再次向她提出希望陳璿能去一趟法國。
肖紅霞當時的第一反應是這次陳璿能去,但是緊接著她又想到陳璿目前的生活狀態。
已經步入穩定生活的陳璿,還願意再為了長笛改變一次生活軌跡嗎?
兩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李安她見過了,陳璿的父母她也見過了,而且聽陳璿說昨天晚上四口人的飯局進行得也很順利。
看樣子不出意外接下來兩年內,兩個孩子的事也就辦了。
如果這個時候陳璿選擇了出國,勢必所有的計劃都要被打亂。
從她的角度,她既希望陳璿去,又不希望陳璿去,很矛盾。
她打算等比賽結束之後把這個消息告訴陳璿,最終還得看兩個孩子怎麼商量,總體來說利弊各有,好在這次旁人說的再也不算了。
第二樂章的華彩也在臨近尾聲中到來,經曆了一係列的變調,陳璿似乎有意最後時刻讓音樂繼續回到平衡。
鋼琴伴奏停下,她先用一段慢速帶著點裝飾音點綴的半連吐將主題材發展,轉而進行了一次華彩內的轉調。
音樂在慢速行進中的節奏立馬讓人產生了一種聽覺上的變換。
也正是這種小範圍內移動的調性視野使莫紮特能夠以極其多樣而細膩的手法來利用和挖掘豐富的音樂潛能,同時又不喪失古典主義作品的嚴謹性。
張力和情感複雜性要求調式間的對比程度加大,這一點又是陳璿和李安意見不統一的地方。
李安認為同一段旋律,在不同掉行裡都有其不同的意義。
而陳璿認為無論在何種調性裡,旋律的性格都不會發生本質的改變。
在華彩結束句,陳璿再次以莫紮特為例,讓旋律在兩個調性間穿梭調解,最終走向統一。
小細節與大輪廓之間的呼應交織出一幅趣味驚奇的音樂情感映射,隨著鋼琴的再次加入,長笛在一組飄逸的顫音之後穩穩落在g音。
第二樂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