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剛過,雪虐風饕。
天凝地閉間,尚有晚綠寒紅1,霜叢煙徑,萬物眼盼春來早。
益京的南水還未消融,成周皇宮也仍是銀素滿蓋,寒芳絕豔,正是瓊樓玉宇之象。
卻說那奉天大殿之中,百官列於案前,忽有一物自上而下攜勁風而來,生生砸在一人額間。
那物墜地,是一折奏本。黃綾硬裱,其內容多為廢言,但用來砸人倒也有些滋味兒。
果然,那被砸中之人額間已有了紅痕。玉似的底質,襯著淤紅,顯眼的很。
但人卻紋絲不動。不跪,不領罪。
地下戶部尚書跪伏,抖如篩糠。
花白胡子的丞相劉義臣剛要說話,被人踹了腳跟。橫眼瞪過去,是更老的司徒齊霍。
本朝以來,司徒等三公之位早已有官無職。這老家夥是來看熱鬨的,劉丞相想。
齊司徒衝他眨眼,鶴發童顏,憨態可掬。意為,莫插嘴,求情越多,陛下越忌諱,太子殿下則越不好過。
劉義臣省得,咬咬牙忍下,無聲罵了句,賊狐獠!
齊霍又踹他腳跟——你在罵誰?
劉義臣瞪眼,眼如銅鈴——你猜?
齊霍用力踹。
龍顏正怒,劉義臣隻能硬扛,憋得一張白臉通紅。
正在此時,隻聽後麵一人“噗通”跪地,涕泗哀嚎,“陛下開恩呐,此事與殿下無關,殿下平日於兵、戶、吏三部周旋,分身乏術,一時顧及不到,致使庫銀失竊實在情有可原,陛下念在殿下多年殫精竭慮勵精求治的份兒上,還請開恩呐!”
劉義臣隻覺腦中“轟”一聲,肝火直竄。“勵精求治”這話分明是形容皇帝的,哪能形容太子。這番話簡直字字戳在皇帝心病上。
齊霍回頭一看,說話這人頭頂無發,微禿,特征明顯很好辨認,是禮部薛剛,麗妃的娘舅。
麗妃無子,與劉妃交好,劉妃又是四皇子趙元珞的母親。那這就
劉義臣翻了個朝天白眼,與齊霍異口同聲悄罵,賊禿奴!
果然,皇帝一聽,既然太子如此分身乏術,乾脆暫撤了主掌戶部、吏部之權,免尚書令之職,隻留了一團亂麻的兵部給他,並令他儘快查清庫銀失蹤的來龍去脈。否則,另有重罰。
當然,那被太子親手提拔上來的戶部尚書,之後自然也貶去外地了。
皇帝聲色俱厲說罷,似是越想越氣,隨手又抓起一樣東西扔過去。竟是還沾了墨的禦筆。
筆鋒攜墨甩起,不偏不倚在太子袍角斜拉下一道濺開的墨跡。
劉義臣閉上眼,不忍看。須臾,眯眼從縫裡窺探,隻見齊霍捂著胸口,一臉的瞻仰欣慰且痛惜。
劉義臣詫而回頭,就見皇帝已甩袖而去,太子站在大殿中央,金冠紫袍眉峰微瑣,仍舊長身玉立,並無狼狽之象。那墨在其上,如同畫師不小心染濁了的一副萬金美人圖,雖則汙矣,不失意韻。
皇帝已經走了,劉義臣甩手惡向齊霍,“老不休啊你!”
齊霍吃痛,兩老頭兒在正殿偏角差點打起來。
打畢住手,太子殿下早已離去,兩人撕扯著出了宮門,又同時歎氣。太子殿下到底有何過錯?
歸根結底,無非民譽過盛,才德兼備,又有手握兵權的強大外戚做盾。這叫正值盛年皇帝哪能安心。
話說另一頭,東宮之中,庭芳院的梅樹已剩枝椏嶙峋,禿樹下站了金冠紫袍的太子,一雙手收在貂裘暖套中,靜靜凝視上方未化的雪。
細看,才知他一張薄口已經成了微紫色,連眉毛上著了寒氣結了霜都未察覺。
恐怕,他自奉天殿罷議回宮後就一直這樣站著了。
常淮安本是捧著一碟熱乎的棗泥杏蓉糕疾步而來,見著眼前情形愣了一愣,麵色微變,側頭小聲斥道,“怎可讓太子殿下在屋外站這許久?”
辰良苦笑。
常淮安倒是聽說了今日奉天殿之事,心中猶豫盤桓,還是說了句,“陛下呃事已至此,也該勸殿下保養好身子才是。”
辰良瞧了瞧遠處樹下,苦著臉說了句,“師傅,不是為那事兒啊,這事兒我恐怕勸不住啊。”
“嗯?”常淮安納悶,不是為奉天殿那事兒?
暗裡向左右看了看,辰良湊到常淮安耳邊,“今日京中,李侍郎府上那轟動事兒…那位也去了…”
常淮安一驚,再望向樹下站著的人,心下了然。卻還是忍不住上前勸道,“太子殿下,天兒還冷,這麼站著怕是傷身呐。”
紫袍的太子這才緩緩看了他一眼,輕聲問道,“淮安,你說,京城今日可有什麼熱鬨事麼?”
常淮安縮縮脖子,忙搖頭,“老奴不知。”
趙元衝回過頭,望著虛空淡淡一笑,“不知?也好。”
“殿下…”
常淮安還待勸些什麼,趙元衝忽然抽出有些蒼白的右手按在他臂上,“回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