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暖閣,獸頭鼎爐青煙氤氳,甘鬆的香氣若有若無,微苦微甜。
木劍聲默默隨陳修叩倒,翠羽華毯觸到他微涼的額頭,乖乖俯首。君臣之彆,雲泥之間,他看不到那個人在上赫赫威嚴,星目俊眉。
皇帝在案後抬頭,擱筆,道,“平身。”
他又隨著站起,斂下眉眼。
皇帝看他一陣,欣賞他不驚不躁,溫潤平和。
“木少俠救命之恩,朕還未謝過。”
木劍聲淡淡道,“草民班門弄斧了,縱使沒有草民,賀統領在,陛下也會安然無恙。”
趙元衝挑眉,也不再和他繞彎子,“但你因朕中毒,錯過武試,你可知道?”
“草民…剛知道。”
趙元衝繼續道,“以你的本事,此次本可禦榜提名,卻因朕之故錯失,朕不能違背規製再行封賜,但木少俠武藝超群乃是朕親眼所見,十分欣賞…”
木劍聲眼鼻守口,等待宣判。
“…不如就留在禁軍羽林衛中做個校尉吧。”
陳修一直聽著,此時心中一喜。
羽林衛,正殿之前,隊立於階。羽林校尉,這已是很高的禁軍官職了,即使是二甲武進士,按往常初時也不過封個監門校尉而已。
這樣的封賞,木劍聲當不會拒絕了吧…
然而,他方想罷,就聽身旁衣擺一動。
木劍聲雙膝一觸地,道,“陛下,草民…山野村夫,粗俗慣了,怕受不得這高官厚祿。”
這竟是明著抗旨了。
不說陳修,賀連也是一怔,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皇帝沒開口,誰也不敢說話。
室內一時陷入死寂,眾人心下駭然。
俄頃,上座者忽道,“那為何參選武試?”
聲音冷冷涼涼,陳修覺得骨寒毛豎,虧木劍聲還能麵不改色道,“草民隻是想在軍中得一職,哪怕是個馬前卒…草民意在衛國保家,不求其他。”
陳修偷偷瞄了皇帝一眼,額頭已然流下一滴冷汗。
天子金口禦言,哪個敢違背?
何況是恩旨,如今被人當麵駁回…木劍聲也是膽大包天,竟不要命了?
一言九鼎既出,你還挑三揀四?!陳修急的連連向木劍聲打眼色,盼他趕緊謝恩了事。
木劍聲瞧見陳修眼色,心中一怔,抬頭一看,不由背心發涼。
什麼叫觸怒龍顏?什麼叫伴君如虎誠惶誠恐?
他…不曾用這樣的神情看過自己…
原來他在大殿之上,眾生眼中,是這副模樣。
威嚴,遙遠,冰冷,睥睨俯瞰,令人望而生畏。
賀連見到陳修臉上哀求之色,在皇帝發落木劍聲前開口道,“陛下,想必木少俠殘毒未儘,一時喜極,竟忘記謝恩了。”話畢,他又對木劍聲擠擠眼,道,“木少俠,還不快叩謝陛下恩典。”
木劍聲收回目光,似是恍然頓悟,終於從唇間吐出幾個字,“草…臣,謝陛下隆恩。”
陳修大大鬆了一口氣,仿佛重生。
回陳宅的路上,陳修一邊擦汗,一邊對木劍聲道,“劍聲,你這次真是有些魯莽了,若非陛下惜才,你怕是要人頭不保。”
久久無回音。
陳修側頭看去,隻見木劍聲兀自低著頭,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又喊了一聲,“劍聲。”
木劍聲這才一驚,回神,“啊?陳大哥你說什麼?”
陳修隻道他是被方才陣仗嚇到,遂又重複了一遍。
木劍聲語帶歉疚,“多謝陳大哥,此次累陳大哥為我擔憂,實在抱歉。”
陳修擺擺手,驚魂方定,“沒事沒事,”又囑咐道,“羽林雖說屬禁軍十六衛,但往後若你還想去正規軍,再行謀劃請命也可,切莫再急躁,伴君如伴虎,凡事謹慎為好。”
木劍聲一一點頭答應。
再說宮中。
二人走後,皇帝淡淡掃了一眼賀連,“你倒是好心。”
賀連忙請罪,“陛下恕罪,臣是看木劍聲有些過人本事,難免存了相惜之心。況且…況且陛下當時也覺得他是可造之才…若…”
趙元衝抿唇冷笑,但賀連卻終於聽出破冰之意,“你們如今各個倒是端會揣測聖意。朕確實有意,若真通些文章兵法,羽林衛確不如軍中合適,不過…”他眸子幽幽一轉,“他抗旨不遵就是另外一回事。”
賀連一凜,“是,臣定會叫陳修好生教導,不會讓他再有機會隨性行事。”
趙元衝微頷首,似有似無,然後身子略略後仰,靠在椅背上,“罷了,區區一個校尉,你知道輕重就好,朕雖惜才,卻不想用不能約束不遵法度的人,特彆是江湖人,可不是各個都像落衡山莊般知曉忠君愛民,楊碧和血刀門已是個例外,但朕不想再有第二個。”
賀連頻頻稱是,領了皇命,趕忙請退。
踏出殿外,他撫胸輕歎,這些年來,皇帝越發叫人琢磨不透,雖說寬厚大度有之,皇恩浩蕩也有之,但卻不時叫人心生懼意,真正成了人君至尊,剔除雜念。
而五年前那個人故去後,皇帝清洗後宮朝野,軟禁太後,這宮中朝內,也再沒有能掣肘他的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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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心中喋喋念叨之時,趙元衝正走在去紫宸殿的路上。
那個人故去的地方,一直是皇帝的寢宮,這遠出大多數人意料之外。
他推開房門,所呈景致與三年前彆無二致。
桌椅鋪設,一如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