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這個了,這次遺世塔祭典,孟副掌院是代表了宗門聖教那邊而來,太子殿下和我們米家則是代表朝廷而來,為兄此前在信裡和你說的那些事務,都記清了嗎?”
“可是小弟對財記一事一竅不通,怎能擔得起管理本次大典賬目的事情呢……”
“我就知道你要說這些,我告訴你啊,做賬的事情自有專門的吏員負責,你負責督促著他們就行,有些你我都知道的齷齪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好。唉,自打河東黨人在去年的士賢大舉中擊敗河西黨上台以來,在河西黨人執政期內早已遭到過清洗的帝國軍隊現在又被清理了一遍,三弟也因此在軍中接受調查,家中能倚仗的除了我,就隻有你了。”
說到家裡的三弟,兄弟二人身邊的氣氛一下子沉重了起來。米家的三弟是在官軍中服役的一名六品文職校官,平日參與處理本土守禦軍司的軍費賬務,和米家其他人對朝堂黨爭避之不及不同的是,米家的三弟是一名河西黨的堅定支持者,對河東黨的諸多理念可謂深惡痛絕,或許正是因此,河東黨人在朝堂上重新得勢了之後,米家老三很快就被拘禁審查了。
想到三弟的事,米道通有些怏怏不樂,“近年來,朝堂上的黨爭,又漸漸有了南洋島之戰前那種針鋒相對的態勢了。”
“今日莫談黨爭,你先陪著我在這遺世塔周圍走走散散心,過一會兒你去拜訪一下司徒家的人,他們這次被強行剝奪了主持祭祀的權力,還被逼問……那種事情,心裡不知藏了多少怨氣,你去走動走動,多少也安撫一下他們。”
“司徒家幾位長輩是母親年少時的同窗,自應登門拜訪。”
兄弟二人邊聊邊走,曠地中那座周身連有接地鐵索,身形如刀似劍般直指天空的遺世塔在二人眼中也漸漸展露了完整的身姿。
“你小子這次離家,走了快一年了才回來,想來去了不少地方吧。”
“嗯,北西陸的那些國家大多都去了,不過主要還是在聯盟汗國講學了一圈,三年未去,他們又是新的樣子。”
“有何感受?”
“感受嗎……”米道通長歎一聲,“契塔人氣候已成,這世界霸主的寶座,隻怕二十年內便要徹底易手了。”
米澤津傻了眼,他沒想到自己的弟弟居然已經對國家的未來悲觀至此,“是否危言聳聽了,開明世界現在氣數尚在,仍有眾多盟友,國內還有數位宗師坐鎮,怎會二十年內便土崩瓦解?”
“大兄可彆忘了,如果說南洋島之戰前契塔人的工坊產出已經是幾個主要開明國家之和,那麼現在,他們的工坊產出已經壓過整個開明世界陣營了。大兄熟讀史書,這個對比,大兄是否覺得眼熟?”米道通哂笑一聲,“朝堂上那些自命不凡的朱紫大員們居然還幻想著聯合盟友孤立絞殺契塔人,請您告訴我,一個工坊產出世界第一的國家,如何孤立?如何絞殺?大兄心裡想必也清楚,我們這次用來籌備燃燈劍會的物資,很多怕不是都是從聯盟汗國那邊采購的吧。”
米澤津默然不語。
“海內外心向帝國的文人們總是喜歡將我們戰勝聖殿盧森的光榮曆史套在當下與契塔人的爭鬥上,總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契塔人會如同曾經的盧森人那樣敗在我們的手上,但可曾想過,我們自己才是那個新時代的‘盧森人’?”
見自己的兄長還是沒有說話,米道通豎起兩根手指,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其二,如今的契塔人,其內部民心已然徹底凝聚。大魏帝國是契塔人發展道路上的最大絆腳石,這一觀念已經是絕大部分契塔民眾的共識了。”
“這次在聯盟汗國講學的過程中,我已經不止一次地遇到,講台下的年輕學生當著眾人的麵站起來,質問我為何做出讓步的不能是魏國人,或者質疑某場衝突的責任,本身在於寒月人過於咄咄逼人、傲慢自大……等等這種情況了。大兄,你要知道,這種事情,放在我老師那會兒,可是無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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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蠻暴君慣會給下麵的子民們洗腦,出現這種情況有甚奇怪?”米澤津有些鬱悶地反問道。
米道通搖了搖頭,“大兄你未去過北西陸,有些事情可能不知,契塔官府其實從未刻意引導子民仇恨某個特定的國家。說老實話,不光是契塔人,帝國今日麵對的所有強敵,大多是我們在過去為了霸主之位,親手逼出來的。”
米澤津冷哼一聲,他心中並不認同自己弟弟的看法,但也懶得因為觀念上的分歧和親弟弟爭辯起來。
米道通多豎了一根手指,接著說道“其三,我在北西陸其他國家逗留的時間雖然相對較短,但是已經能明顯感受到,當地多數的民眾,已經將契塔人視為文明開化的代表,而不是我們寒月人了,其中以東斯盧國和東桑王國這兩個帝國曾經的重要盟友為甚。可以說,契塔人已經再次打造了屬於自己的勢力範圍,北西陸現在已經回到了古契塔時期的常態了。”
米澤津怒聲道“斯盧人,東桑人,小人之民也!曾經帝國盛時,他們從上到下唯帝國馬首是瞻,如今換了主子,這麼快就跪俯在暴君之國的身前了,也不想想他們過往的富裕日子,是誰恩賜給他們的!”
米道通長歎一聲,感慨道“契塔人做事,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三字。今其內部民心共識大成,北西陸諸國歸心,此為人和;今其糧秣充足,工坊之業興盛龐大,此為地利;人和地利皆備,隻待一個恰當的天時,他們必然有所動作,可惜眼下帝國內部黨爭再起,沉屙難消,利於契塔人的天時,恐怕不需要等待太久,就會到來。”
米澤津從怒氣中冷靜了下來,沉思片刻,抬起頭直視自己的弟弟,“道通,你現在莫非信了河西黨人中興起的法古學派?是否也認為帝國需要暫時放棄霸主之位,進行收縮和對內改革,先讓盟友與帝國的敵人周旋,等待帝國重複元氣後,再重新出山,君臨天下?”
出乎米澤津意外的是,米道通搖了搖頭。
“大兄。小弟的觀點,一如既往,未曾改變,我從來都是維持霸權的堅定擁護者。”
“哦?可是你方才話裡話外的意思,聽起來很像是希望帝國暫時收縮,調理內政,坐山觀虎鬥,以待再起的良機。”
“今時不同往昔,那隻是河西黨人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我覺得他們不如成立一個古籍書友會,翻翻帝國黃金年代的光輝曆史,然後一起倒頭大睡,在夢中幻想一下虛無縹緲的地上天國來的現實。”米道通譏刺著,“大兄,請正視這樣一個現實,如今帝國的發展存續,已經是完完全全地建立依附在霸權之上了,我們是舟楫上的渡客,是巨鯨身上的藤壺,霸主之位在則帝國江山永固,霸主之位廢則帝國萬劫不複!”
見自己的兄長臉上滿是猶疑,米道通搖搖頭,舉了個例子,“這一點論證起來非常繁複,但我可以從其中一個角度出發,為大兄舉個例子,請大兄姑且一聽。”
“你說吧。”
“當今天下,帝國通寶仍是世界各國當中最為通行的貨幣。流動於國外的通寶,其具體數量如今已難以計數,目前普遍認為,起碼也是十數倍於帝國境內。”
“你的意思是……”米家長子是個聰明人,他已經隱隱聽懂了弟弟話中隱含的深意,背後不由得沁出一層冷汗。
“正如大兄所想。錢幣就和語言一樣,從來都是天下至尊的專屬,誰贏得霸權,誰的語言和錢幣便通行天下。但若有朝一日霸主失去了霸權,它的語言和錢幣都將不複往昔地位。”
“倘若我大魏不再受天命眷顧,失去了那天下至尊的寶座,這些流通於海外的通寶雖不至於一文不值,但地位勢必會一落千丈。”
“這些海外通寶沒了地位,自然也就少了用處,最大的可能隻能是回流我國自身,那可是起碼十數倍於我國國內通寶總量的錢幣啊,大兄,你敢想象如此巨量的錢幣驟然流回國內,會發生怎樣可怕的事情嗎?”
米澤津歎道“隻怕屆時,尋常百姓手中的錢幣,都要成為廢紙爛銅了。”
“我們無法完全想象到時候會發生什麼樣的慘劇,畢竟值得慶幸的是,霸主之位現在還在我們的手中,”米道通正色道,“但縱觀曆史,因為失掉天命而分崩瓦解的強權帝國不計其數,能夠安穩落地之國少之又少。”
“已經坐上霸主之位的國家,注定終生要為維係霸主之位而戰,哪怕傾儘國力。”米道通喃喃道,“因為從它坐在王座上的那一刻起,它的命運就已經和座位綁在一起了。”
“隻是這樣,真的利國利民嗎?”米澤津把自己的脖子往衣衫裡縮了縮,他覺得今天很冷。
“我們,彆無選擇;帝國,彆無選擇。”米道通堅定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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