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嫂子熱情道“有勞老孟兄弟掛念,咱們村的牛羊都放進圈裡了,每天有人看守,狐妖想吃都找不到路。跑了大老遠的路,走,進門喝口水。”
老孟彎腰笑道“打擾了。”
後麵幾位銳字營士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布滿驚訝神色。
老孟的驢脾氣,誰沒領教過?
強勁上來,將軍和校尉的麵子都不給。
偏偏在兩位婦人麵前,一股子諂媚勁兒。
難道是抱著爺們睡的久了,見了女人走不動道?
幾人笑吟吟,跟婦人進入村子。
一陣響鑼,燈火通明,村民們紛紛舉著火把,前來迎接貴客。
直至村裡人熙熙攘攘圍了一大圈,李桃歌他們傻了眼。
無論高矮胖瘦,全都是婦人,最年輕的一位,起碼也有四十來歲。
頭上都蒙著白巾,以示未亡人身份。
村裡一個男丁都沒有,怪不得叫寡婦村。
囑咐大家夥注意狐妖,又說了些體麵話,老孟遣散了村民,輕聲道“她們的丈夫兒子,全都戰死在沙場,女兒嫁到了彆處,免受戰火荼毒。全村一百三十二人,皆是寡婦。”
玉竹納悶道“既然丈夫死了,為何不改嫁?苦苦守著孤墳,豈不是自討苦吃。一人如此,尚能體諒,可村裡一百多寡婦,咋全都是死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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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孟瞥了他一眼,沉聲道“她們一走,家就散了,得有個人過節燒紙上香,否則家裡戰死的英魂,成了孤魂野鬼。”
眾人心頭浮起一抹凝重。
老孟仰天輕歎道“好幾年了,不敢來,怕看到這些老嫂子,心裡難受。她們的丈夫兒子,好多跟我是袍澤,是睡在一個炕上的生死兄弟,都入了土,唯獨老孟苟活於世,不像話。”
老孟呢喃道“老子十幾歲入伍,一人就是全家,等到馬革裹屍那一天,你們若是活著,就把我屍骨埋在這兒,隨便找個地方給埋了,一來是對嫂子們有個交代,二來跟兄弟們做個伴。你們這群小王八蛋,老子的身後事,交給給你們了。”
口中罵得犀利,下一刻卻抱拳行禮。
如此沉重的托付,誰都不敢接,幾人傻愣在原地,老孟笑了笑,抄起火把在前麵領路,七拐八拐來到一處曠野。
火把舉高,照亮無數座墳塋。
老孟來到一座墳前,撫摸著墳頭,呢喃道“他叫丘彥,綽號小閻王,永徽二十四年兵,跟我在一個炕上睡了九年,巡邏時遇到了蠻子的斥候,信號都沒來得及發,一刀人就沒了,後來我們去尋找他的屍首,隻有身子,沒有頭。按照村裡規矩,無頭不可下葬,於是找來木匠,給他刻了顆木頭,改日老子若是發了財,一定給他換顆銀頭,保管讓小閻王在陰曹地府裡有麵子。”
踏著積雪,老孟又來到一座墳前,彎腰蹲下,淡然道“曲六子,我的老都統,一頓能吃半頭牛,臂上能跑馬,腰比水缸粗,不可多得的猛將。澎河大戰,持續數月有餘,各路援軍死的七七八八,打到夥夫都拎刀上陣,曲都統為了掩護婦孺老幼撤回關內,一人斷後,結果被亂箭射成了刺蝟,整理屍首時,才知道他共中六十六箭,沉的都抬不動,大家夥都說他名字沒起好,曲六子,六十六箭,要是叫曲九子,估計能中九十九箭。”
說罷,老孟揉了揉凍到發紅的鼻子,指著遠處一座墳塋說道“常貢,數他不是東西,每次碗裡的肉最滿,乾活最少,好吃懶做,放到乞丐裡都遭人嫌,我經常罵他罵到舌頭起繭子。那次我們巡防過深,遇到了王室秋狩,他替我擋了一刀,斷成了兩截,從那以後,我這舌頭就不中用了,想罵常貢幾句,如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老孟盯著滿地墳塋,眼神呆滯,聲音透出濃鬱哀涼,輕聲道“我孟書奇在鬼門關晃了一遭又一遭,就是不死,彆人都說我福大命大,其實呢,活人最沒福氣,死了多好,一了百了,不用心裡難受。”
“之所以把你們帶來看看,實在不想你們落得如此下場,可這大寧的西疆,總要有人來守,死幾百幾千幾萬人,那也得硬著頭皮上,否則鐵騎踏入關內,誰來守護父母和兄弟姐妹?我老了,肉都吃不動了,矛也變沉了,這大寧的西大門,以後要交給你們了。”
李桃歌幾人立如槍矛,神色肅穆。
老孟輕輕一笑,“上歲數了,愛嘮叨,等你們到了我這把年紀,估計話比我都多。走,再去陪我看一個人。”
來到一處破敗民宅,老孟輕叩大門,屋裡沒有回應,老孟就一直敲,不厭其煩,直到半柱香過後,屋裡才傳來一聲孱弱回應,“敲門者是客,翻牆者為賊,既然是客,就請進吧。老太婆眼瞎,無法出門迎客,請自便。”
走進燭光昏暗的廳房,椅子上坐著一位老婦,頭發花白,皮膚乾癟,骨瘦如柴,眸子凹陷下去黯淡無光,看起來像是一架枯骨,看著令人毛骨悚然。
老孟快走幾步,抓住老嫗如枯柴般手臂,熱絡說道“老嫂子,我來看你了。”
老嫗眼瞎,看不到人,隻是直勾勾盯著前方,摸向老孟臉頰,觸及三寸長的刀疤,微笑道“是小孟吧?”
老孟笑眯眯問道“老嫂子記性真好,還能記得我呢,身體咋樣?”
老嫗點頭笑道“死不了,還能多熬幾年。”
老孟掏出一袋十餘斤的肉乾,悄然放到角落。
老嫗察覺到幾人喘息聲,詢問道“還有彆人?”
老孟解釋道“銳字營的兄弟,特意帶他們來拜訪,都是這幾年才入伍的,來認認門。”
老嫗輕出一口氣,招呼道“原來都是我大寧好兒郎,怪不得喘口氣比牛都有勁兒,小孟,這幫後生絕對錯不了。”
桌上有一堆靈牌,長短不一,前麵供奉著碩大香爐。
老孟帶有悲切語氣說道“這是林婆婆,她的爹被蠻子所殺,丈夫於三十年前死於鷹愁穀一戰,大兒子在巡關時戰死,小兒子死於子山一戰,一家男兒,都死光了。”
年幼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林婆婆經曆了人生全部淒苦,如今老孟舊事重提,她始終麵帶笑意,看不出一絲悲涼神色。
大悲無聲。
林婆婆期盼問道“除了前些年打了次勝仗,這些日子,可曾跟蠻子廝殺過?”
老孟溫聲道“一仗都沒打,也就沒分出勝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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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婆婆帶有失落哦了一聲,輕聲道“小孟,我是女人,不懂家國大事,有說錯的地方,你可彆見怪。我活了七十歲,都沒想明白一件事,為啥咱們總是被蠻子欺負?霸占土地,搶去牛羊,砍掉頭顱,不把咱們當人對待。大寧曾經的威風都哪裡去了?西疆的威風哪裡去了?難道咱們大寧男兒,不如茹毛飲血的蠻夷?”
老孟低頭不語。
林婆婆寬慰道“老太婆嘴賤,彆往心裡去。始終不肯閉眼,就是在等那麼一天,等咱們大寧鐵騎踏平皓月城,你們在城頭高歌,戰馬在潼河飲水,老太婆為你們洗衣做飯,那該是啥景象?小孟,你說我有生之年,能見到那一幕嗎?”
皓月城是驃月王朝都城,潼河是月蠻的母親河,多少年來,大寧沒有一將一卒能夠策馬進入皓月城。
簡簡單單的一個能字,卡在老孟喉嚨,重逾千斤。
這個年邁失了豪氣的老卒,不敢答應。
從林婆婆家走到村口,眾人低頭不語。
寡婦們自發相送,頭蒙白紗,矗立在寒風中,像是一座座望夫石。
石頭村,因此得來。
老孟跨上戰馬,森然道“她們是女兒,是妻子,是母親,如今成了生不如死的寡婦。弟兄們,老嫂子們的夙願,你們能牢記心裡否?!”
銳字營士卒們眉頭緊蹙,拔刀明誌,“月城高歌,飲馬潼河!”
一枚叫做國仇家恨的種子,在李桃歌心中悄然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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