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的石頭沒揚起萬丈塵埃，而徑直從房頂一直滾落到下麵竹林裡去。
它是含恨而終。老張聽著它倒下去的聲音想到，沉悶的，呻吟搖曳的，極不甘的，轟隆隆的聲音。和落下壩子後往下麵越滾越快毫不猶豫離開的聲音。
“垮下來都恁大堆，你這硬是，可惜喲——恁好的石頭！”雖然倒下來，還不比黃泥巴牆，仍還有許許多多塊七八塊甚至整麵牆體長在一起。那可不是好啃的骨頭，一塊石頭最長的一米多，最短的也有四五十公分，都是實打實的重量，換一個不乾體力活兒的人了，兩個人未必能抬起來一塊石頭。師傅需得兩兩合作或者多人協作才能將它們分散移動鋪平。
“不得行了，這個。”師傅們累的氣喘，乾一陣又停下來揩滿頭的汗“這真是那陣兒的人行實，也隻有那陣兒的人才有這費不完的力，這哈兒還有幾個扛得動啊。”
“那陣兒八幾年，上麵媽老漢還在，大哥還在，這些下一輩裡麵，大姑娘還在說人，還沒說定，我老二老三才將莫大個兒，還有個在他媽肚皮裡頭。石頭一哈是我幾個弟兄從上麵崖角盤轉來的，從那上麵崖角，龍頭石老六屋裡來看的日子下的定，還有石粉瓦片。
很搞些日子，不像現在建個房子，拿車拉請人乾，水泥紅磚往上麵砌就是，那哈兒全靠辛苦力，一塊一塊往上麵挪……好多人眼氣我這房子，正兒八經的鐮兒石粹成的，崖角一方一方請師傅割下來的。挑梁整了兩天，梯子搭在後麵堰溝往上麵送，我親眼盯著搞的，一點懶都沒有偷，包括上麵房頂，陽台，那些水泥，地勢不好啊，地勢好位置當道的話……”
老張背著手同樹下的眼鏡談道，他的眼睛一會兒望著房子，一會兒望著眼鏡旁邊的老師傅“談來你這個年紀曉得，蓋我這種房子，花好多人工，拿馬馱都是後麵經濟稍好點了才從人家屋裡買的將生下來那種。水泥石粉從公社背轉來，水泥十一二塊錢一袋，瓦片一塊七，錢倒是沒花好多錢嘜……錢花在師傅身上，一個割石頭的師傅五塊錢一天，還有木匠三塊一天，其他不尚算。
搭我老大一哈一天至少有十三四個人，還有些來混飯幫忙的，也是像這陣兒十月十一月，坡上穀子也打轉來的，糧食收轉來的，坡上沒得事，他來我這裡我還管他一包煙兩頓飯，他省的屋裡沒得吃的窮吃不起……感謝感謝，感謝。”
他的話被老師傅遞來的煙打斷，老師傅用語調輕柔的縣裡方言由衷的說著欽佩和讚歎，使老張洶湧澎湃的回憶變得哽咽和顫抖。他拿著煙的手抑製不住的輕輕哆嗦，這煙恐怕不便宜，他看了一眼後越發聲音沙啞。轉頭看身後正在討論倒下的房子的朱慧芬李貴和李拜子，聽他們說那些複墾隊的人如何如何厲害，又看麵容嚴肅眼神哀傷的李貴，慢慢轉過去看下麵倒下來的房子。
它並不是一下垮完，而是最底下部分崩盤了，上麵和中間一些有的栽倒下來滾落滿地，而中間屋和堂屋的大概輪廓還隱約可見。老張望著它們，抬起手裡的煙來看“……這房子，煙都幫募好多，起碼是不下十幾條，那陣兒還不是像這樣的好煙，325，十幾塊錢條的煙人們吃吼了，還覺得高興得很，煙有酒有，哪興現在這些，六七十七八十恁貴的”
“吃煙還是小事，吃飯吃菜不得了。”李拜子也念起來“全靠力氣混飯的人，越是重活兒越吃得飯吃得肉，再肥的肉都是大塊大塊往嘴巴裡嚼。我記得那陣主要二爺你屋裡兩個，那李老頭兒，你上麵張家幾個兄弟，河底下朱醫生，曾家溝有兩個，還有半坡的。
欸——那陣兒還是很有些人的，莫看現在沒得幾個人，八幾年九幾年那陣兒是家家戶戶人口都多哦，尤其河底下和下石壩幾家人，賭淨贏輸的生！今年你屋裡一個明年我屋裡一個，龜兒越生越窮越生越窮……封家三個娃兒，老漢在外麵晃，那媽還有件褂子穿，幾個娃兒硬是，七八歲的人了出門還沒得衣裳穿，還光拴塊他大伯娘屋裡借來的圍腰遮醜，你談那陣好窮嘛，真是。”
下麵挨得近的年輕人都聽得有趣，石頭不滾了，人也往這邊來，眼鏡喊老師傅下去看看靠豬圈那邊石頭啷個鋪，李拜子仍同大家道“也是他封家幾個弟兄懶，封增勤跟王祥開，兩屋人硬是窮得口渴了。”
老張聽他的話，想起來諸多往事，他先前一直是少言寡語不話多不湊熱鬨的人，這些時日卻一直跟著複墾隊奔走，說話也明顯可見的滔滔不絕，個人見解甚多。
“哪個不窮呢，哪個都窮，我蓋這個房子，我忠旭還恁高一點點，她媽媽到黃泥磅砍萵筍，忠傳帶著她煮飯，夠不著不夠高，端個米湯驚點兒把皮燙爛完，哪個富裕啊，沒得哪個富裕。”
有個年輕人背著手三兩步跨上來同他們站一起看大家推石頭“現在好噻，現在你們就哪樣都不愁了，醫保社保養老，房子也給你拆出去了，其他還有啷個，國家都一哈給你想到了。”
“現在是好啊……”可能永遠留在故土又更好了，誰肯花甲古稀這個年紀還拆遷老屋呢。
“好的是年輕人，我們這些老疙瘩淘汰了。”大家都下去幫忙推石頭，李拜子跟朱慧芬仍背手站石頭上看熱鬨“他這石頭有得推，不像那幾天的泥巴房子拿東西敲啊砸啊就整爛了，這個有的搞。”
朱慧芬緊緊挨著他，回頭看到黎祥琴從大坪下來，眼角眉梢笑起來“那裡來了——”
八幾年如何鋪上去現在就如何推下來，當初蓋的人怕石頭中間的石粉水泥不夠牢固，現在拆的人嫌這石粉水泥過於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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