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這時拿出手機才想起忠信打電話的事,也還要先打個電話給趙盈,一點半了,就算沒吃回來也來不及了。趕巧電話還沒接,他一麵打電話一麵想忠信的電話,潘宏先前說的話這時終於蓋不住冒出來。他將眼睛看向潘宏,嘴巴半張著要同他說什麼,又做出在等著通電話的模樣“沒得人接欸,恁早就上課了嗎”
“她身上有錢沒得嘛,恁大的雨就讓她在學校吃呀,免得還轉來一趟,你還天天晚上接送嗎?”
黎書慧先在廚房回答“天天接送還不聽話呢,她媽媽拿些錢給她光是亂花,曉得一個月給她好多錢反正回回身上的錢不少。早上煮了飯也要去外麵買著吃,中午不管落不落雨,晚上更不要談,給她送去還不一定吃不吃。”
米粉和生菜都是放在開水裡燙一下就能吃的東西“蒜也沒得了,我不跟你說你是不曉得買的,從來不進灶房,你看恁多天菜裡都沒有薑蒜嘜還是進來望哈嘛,硬是像進來就要把你抓住一樣!”
老張朝潘宏訕訕的笑,忽然訥訥道“談那裡死了欸,你哥哥轉來沒有嘛,你看到人沒有?”
“哪個死了欸。”她將蒜苗根切得碎沫兒樣的,蔥也切的細細的“要吃好多個人來端,花椒油拿到桌子上去喜歡吃就倒,來端。”
潘宏立即起身來:“他外公,還沒有呢。”
一直慌餓的老張卻在板凳上起不來了,直等黎書慧又叫了兩聲給他遞來才撐著桌子沉沉踏步。潘宏見他寬厚的背已經駝下去,但仍像一堵厚厚的牆把前麵的風和光都遮擋起來,恍惚看來他還是五六十歲的樣子,還是自己小時候的樣子。可細看就會發現,他端碗的手已經哆嗦了,走路也開始趔趄和遲疑,說話變得結巴,看人的眼睛開始充滿希翼和討好,試探和無助。連拉開一個凳子都會長長的嗔喚,好像一動不動坐在那裡,已經是飽經風霜那個詞的注解了。
“剛剛談哪個死了欸。”黎書慧還要幫他加兩勺湯,順便打聽誰死了,再同他說一說自己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新聞“曾醜兒怕今年也要死了,頭先都談吃藥管得住呢,這一呼說不行就不行了,曉得是啷個道理點。是吃的藥反而吃拐了嗎,這哈兒他才曉得還是要身體好才好,將搬下來的那會兒天天歡喜得很呢,叫花子歡喜三天打爛個沙罐。”
潘宏還是那副嘿嘿的捧場樣,三個人都坐在桌上,光聽黎書慧一個人高興的喋喋不休,而老張微皺眉不語。米粉從碗裡挑進嘴裡,像從這個盤子趕到了另外一個盤子裡,恐怕兩個人最大的擔憂還是忠傳,一直是將他當做忠傳的孩子撫養的,後來發生這些事,未免叫人覺得是白眼狼養不熟,且日後忠傳的苦日子怕還在後頭。
可他又覺得兩個老人都不是這樣小氣吝嗇的人,同樣對方更不是養不熟的白眼狼,隻是命運弄人,人算不如天算,許多事還是冥冥自有安排的。
“暫時倒還沒聽到談哪天埋,他那邊好像也沒啷個親戚了,上一輩七老八十可能在的都不多了,下一輩的話,他媽媽又這樣呢而且恁多年一味是他跟他媽媽兩個一起,反正我去看到的沒幾個人,可能他學校那邊有幾個學生和老師同事要來,其他是沒得人的,我去過好幾回都沒聽到他談有啷個人來嘜。”潘宏一麵回憶一麵談道,眼睛偶爾瞟到老張,又埋下腦袋繼續吃米粉“二爸說他下午來呢,大姨可能還不曉得,不曉得她想不想去。”
老張光惱火著一張臉不開腔,像考慮什麼但又拿不定主意的樣子。黎書慧竟然聽出來了,凹進去的霧眼忽然看著潘宏問“哪個,那邊他外公死了嗎?”
潘宏因詳細說來:“嗯,前天死的,好像說是得啷個病嗎,反正忽然就倒了,七月間我去看他還好好的呢,還送我到樓腳來談話,當時我看精神都還可以欸。二爸跟我們一起轉來的呢,轉去換個衣裳下午上來,啷個整嘛,跟大姨說哈不,怕還是去看看。”
黎書慧也將眼睛瞪向老張,說的卻是一句與問題毫不相乾的話“人家那些說死就死了,我們這些一場病拖好幾十年都死不了,曉得是哪點罪沒遭完啊!”
見老張還是不說話,又同潘宏道“這哈兒在哪裡擱著的嘛?在殯儀館裡麵嗎?他那種要去燒不?在哪裡埋嘛?又通知到你那裡去了,那個通知沒有?”
“他媽媽那邊的嬢嬢通知我的,不是在醫院嗎嘛,每天早上晚上要去看她呀,那天早上就沒去,下午還是沒看到人,到晚上就曉得肯定有問題了。等到他們去看的時候人哪陣兒落氣都不曉得,反正嘖,啷個說呢,投胎沒投好,到後頭走都沒得人送,感激好還把外孫找轉去了,是一味外孫都沒找到的話,真的是。”
潘宏忽然發現老張拿筷子吃飯的手是這樣的姿勢大拇指壓在下麵,中指壓著食指,無名指和小拇指中間都弓著,指尖仍緊緊壓著前麵的手指,這樣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幾根擠壓變形的枯樹枝,是一柄枯樹枝在夾菜吃飯,而不是一隻手。潘宏先前並沒有仔細觀察過誰的手,這時忽然看到他的手,細細的觀察,發現他的手直且粗。而粗的感覺又好像腫一樣,關節並不突出,隻是整個手指關節都僵硬老化,看來一點不柔軟。
黎書慧的手則跟他不同,黎書慧的手外表也像樹皮一樣的棕黃色,粗糙且布滿皸裂的口,但她的手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軟,每個手指頭隻是正常能彎曲的狀態,手背是鬆軟褶皺的皮,看來光滑溫暖。
想到婆婆生病期間說起黎書慧時那羨慕而滿足的眼神,她這一生,幼時牽著父兄的手,成家牽著丈夫的手。後來還有大姑娘忠傳相助,大風大浪都有人掌舵揚帆,子女們都出息了衣食無憂,身前身後都風光得叫人眼紅。再有身後事目前看來是走老張前麵,就自有他安排善後,頂多是忠傳始終沒個家叫人放不下。可婆婆又說,這幾個孩子裡她是最不在意大姑娘的,即便她日後還有更苦的日子在等著,不是心尖上的人,疼也就是一陣,死的時候照樣閉得上眼睛。
老張怕走眼睛就未必能閉得上了,一輩子的操心命,大姑娘還沒著落,小兒子沒個定性,養恁多年孩子養跑了,房子拆了,沒得田地種了,沒得錢來了,沒得糧食吃了,沒得人照顧了
一輩子是個操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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