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中秋你看吧,中秋看,跟你二姐她們一起轉來”
離中秋還早呢,老張夫婦還有好幾個禮拜可以期待,說不定就中秋那天開門幾姊妹就真的轉來了。在此之前,黎書慧依然正常去樓下跟老太太們擺龍門陣,老張依然早上去市場賣煙葉,紅棗,逢三六九去石岩趕場,看王祥開。
他每次去石岩,聽說王祥開還沒有出院,順便去看看他,見麵的第一句話總是“你這裡麵空調開著安逸欸,好涼快,你乾脆就一味在這裡住著,冬天夏天都開空調,熱不著冷不著。”
他本人也是歡天喜地的表情“是噻,醫保會報,我還說把東西搬出來把我那房子租出去呢,恁熱的天我那房子多熱啊,那個能住啊,蒸籠一樣。我這裡住著多安逸啊,食堂還就在裡麵,我不出門都有飯吃。”
但後麵幾次去看時他的精神和笑容明顯要黯淡些了,有氣無力的,可他還是笑“恁熱的天還趕啷個場嘛,個人屋裡坐著躺著不安逸嗎,外麵晃啷個嘛晃。”
老張的手裡捏著給黎書慧帶的包穀粑,又將病房打量一遍,找張凳子坐下來,二郎腿翹著同他吹牛“還有點點兒不安逸,你該喊他給你裝個電視機,你這一個人在這裡有啷個意思啊,整個電視機,沒得事看看電視,看看新聞。你看現在科技好發達啊,還隔兩年汽車都要到天上飛了,叫你出門一步路都不要走,多安逸啊,你看新聞裡頭,現在還有哪個國家敢來惹我們國家啊,太平盛世,安逸得很。”
王祥開從被子裡伸出一條腿“牛在天上飛,汽車都能飛上天嗎?那不跟牛撞車啊?那牛又往哪裡吹哇,哪年我們那坡坡就談修機場欸現在機場修出來沒有哇?再發達再不得了,有錢的個人有錢,窮的人還是各自窮,不得變。吃不起飯的人始終吃不起飯,莫要吹,吹得再好牛還是在天上飛,汽車還是不可能跑到天上去。”
老張瞧見那個中年醫生咬著蘋果從走廊經過,似停頓了一下,又調轉頭去,過一會兒抱兩個梨到門口來,一個扔在王祥開床上,一個遞給老張“來看他整啷個嘛,暫時兩天不得死,不用擔心。”
也是從前給黎書慧看病的那個醫生,這醫院裡許多醫生都走了,老熟人還剩一兩個,老張不大好意思接,但他已經遞到手邊來,眼神也不斷示意,嘴上不客氣道“也隻有你來看他了,就是不曉得你是來看他好了沒有還是死了沒有。”
王祥開將那梨撿過來握在手裡望,又笑著看老張,說話也不客氣“好點的東西不拿幫我吃,整個這東西給我吃了管啷個用,生病了要吃好的呢。”
醫生幾口將蘋果啃完,滿口滿嘴口齒不清道“敗火還不好嘜。”
老張的二郎腿收回去,梨拿在手裡看“梨是清火,這熱天是要吃這個,他不想吃梨嘜你多開幾顆藥幫他嘛,讓他早點走。”
王祥開道“是要多開兩顆藥給我,你啷個搞的你這手藝好像也管不住了欸,你喊我吃兩顆吃兩道,我這兩天吃三道都還是像痛呢,取不了啷個作用欸,啷個整的。”
“啷個整的,我啷個曉得啷個整的,又不是我給你整的,你問我啷個整的,我啷個曉得啷個整呢。”他將蘋果核扔垃圾桶,還轉過來瞪他“那我喊你錢拿出來我給你換藥你啷個不聽呢,我喊你走三江去看你啷個不聽呢,我喊你走大醫院去。”
中年醫生還是凶巴巴的口氣,看他的眼神卻有了哀憫“我手裡隻有饅頭你想吃肉包子,那啷個得行嘛,我給你變!”
王祥開笑道“肉包子哪個不想吃啊,但是也要分手藝噻,有的人光浪費糧食,有的人蒸個饅頭都好吃,那啷個說呀,信的過你,我情願吃饅頭。”
“那你就留在這裡啃饅頭嘛,我沒得法了。”醫生搖擺著胳膊走了出去“你那是個人不想吃肉,那就真的是沒得法了。”
王祥開生了場病,眉眼竟然也慈祥良善起來,眼瞧醫生走出去,才看手裡的梨,小聲笑道“我都不怕嘛你也不要怕嘛,我都信你你怕啷個呢。”
老張道“他怕你拖累他,害他名聲。”
外頭樹上的蟬都比醫院走廊裡的聲勢熱鬨,太陽也狠毒,沒有風的樹葉在枝丫上東倒西歪垂頭喪氣。老張用可憐巴兮的眼神瞧他,瞧一陣,又看外麵的樹和走廊上經過的人,石岩再人少,醫院裡還是有幾個,隻當做都是來吹空調的吧。
“有啷個好看式嘛,該生就生該死就死,沒得怕式。”王祥開說著話,腿從被子裡翹起來,露在外麵的腳像得了爛腳丫,細看又像水腫病,老張是個門外漢,盯著他的腳問“痛不?”
“痛啷個不痛啊。”他道,腿腳更大範圍伸到被子外麵來給他看“越是晚上越痛,他怕見人呢,悄悄咪咪的痛,白天還好點,曉得啷個道理啊。”
老張隻遠遠的看,覺不出那是啷個要死要活的症狀,便還是認定“還是懶病,年輕的時候耍多了,這些年下來耍出來的病,像我這樣有啷個病啊,隻有你們才生這些病。”
“那封增銀那種又是啷個病嘛?有錢人的病?”他把腿收回被子裡,腳把被子踢周正,被麵上的梨一下滾到床角去,慌著撿梨,人卻懶在床上不願動,上半身往床下探,一隻手撐著邊上的床頭櫃,床腳在瓷磚上發出滋啦的劃響,刺耳的紮人,梨還是沒撿到。
上半身再往床下去一半,腰和屁股從被子裡漏出來,青天白日,老張晃眼以為是他綿綢褲子的顏色,細看好幾眼才看清是已經凝固發黑的血漬。王祥開還要往床下掙,梨在床尾這邊左腳的位置,見他撐著床往前麵挪了好幾回,嘴裡念念有詞“你還長了腳要跑,你能跑哪裡去嘛,恁幾步路我就吃不到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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