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筆錄的女民警對她有些憐憫，盯著她的目光帶著悲憫的無可奈何，但隻是盯著她，冷酷的叫人不敢直視。根秀眼睛的餘光瞟著她手裡的筆，看到的都是重影，看得久了，那隻黑色的筆就變成了她手裡揮向康老三腦袋的凶器。
監控裡隻依稀從衣帽身形可以辨認在男子身後下手的人是羅根秀，和她舉刀揮向康老三頭部的施暴行為。光看視頻，裡麵的人更像是被按了快進鍵的假人，揮向男子的動作機械且迅速，紮著馬尾的後腦勺看不出她任何情感，不像現在，即使一語不發，也能感到她的悲痛悔恨和無措。
可她這悲痛悔恨無措的由來是被她殺死的朱康老三，還是躺在醫院裡的康璿，暫時不好歸類。她是拿刀去的，動手時用的卻是刀背，將康老三一擊即中倒地後也沒有繼續施暴或離開，而更像崩潰在地無法自拔。
老警察望了半天，口氣軟了一些“娃兒啷個整呢，書也沒讀了，現在還在醫院沒得人管，你想過她以後啷個生活沒有，她在這個當今社會要啷個像個普通家庭娃兒一樣繼續生活呢。”
是啊，根秀又何嘗不知道啊，她又何嘗不知道呢，可在早先，她是沒有想過這個姑娘的，她一直想要回來的，也隻是那個男孩康深傑，尤其她受康老三指使來要錢時的嘴臉態度。
康璿是根秀和康老三的第一個孩子，生這個孩子時娘家屋裡哥嫂已與父母決裂，其中屁話一大堆，但總結來隻有一句重男輕女。羅昭全那一輩就隻有他自己一個下人，娶了李國珍進去，先出生的羅根水從小身體不好，直長到少年還是個病坨子，尤其兩三歲的時候，打個雷都能嚇的昏迷高熱生命垂危，羅家人擔心他命不長久，沒歇兩年趕緊讓她生了羅根秀。
羅根秀的名字不叫羅根秀，而叫羅根本，根據本字的老古話，其中意義不言而喻，但生下來的娃娃不是羅根本，不是帶把的，李國珍的婆婆看一眼，搖搖頭，逗她不哭，打她也不鬨，拿針紮一下小手，馬上哇哇不止。根秀的名字就有了，隻是羅昭全嫌刺繡的繡筆畫多，戶口上寫了羅根秀。
根秀生下來，根水的身體竟然意外強壯了些，至少一兩年內沒出現什麼生瘡害病的情況。但上人還是擔心，羅昭全父親那時已經不做什麼事情了，整日隻翹腿坐在屋簷下的躺椅裡長籲短歎“我這輩子，沒完成老祖宗留給我的任務，沒有給羅家開枝散葉光耀門楣，沒有給先人們爭口氣給羅家留個有出息的！我有啷個用哦，下一輩看樣子也沒得啷個好苗子，二天一哈都要吃不起粑粑穿不上衣裳褲兒，都是叫花子遊街要叫人笑，我二天下去，啷個有臉見老先人們。我啊，活著受罪，二天死了下去還要受老先人的教育！”
他這明麵似罪己詔的懺悔，實則沒有一個字有將罪行分配給自己。他有一句名言，這名言也有些說頭，四十幾歲時有算命的半仙同他說你這個人活不到六十歲的，於是自那天起他就不出遠門不做重事了我六十歲就要死的人，還恁拚死拚活的整啷個，二天到地下都叫小鬼笑話，一輩子沒享到個福。
終於等到六十歲，沒死，大家都替他鬆一口氣，他卻毫不歡喜，反而更加懶惰和理所理當，從此在貧苦艱難的山旮旯裡越發過的像山皇帝還要叫我做啷個事啊，我這當死沒死的人，明朝起來就死了也不好說，還有幾十年也不好說。明朝就死說明我這輩子的任務是完成了的，活兒是乾完了的，沒得道理還要為口吃的累死累活。我假比還有幾十年好活，說明菩薩都覺得我這個人是有福的人，我還有很多福氣沒享完，是喊我好好留下來享福的，我還有哪樣事要做啊，我的活兒是做完了的，任務已經結清了。
他就這樣在屋裡當起了皇帝，飯好了上桌，吃完了放筷，下雨天看眾人搶偏東，播種時背手看人捏泥團。安安樂樂，直到七十歲閉眼。
他雖然不做事，屋裡還由他做主，例如每頓吃些什麼，哪件衣裳要洗，走哪個人戶，和生幾個娃。沒能生一個生產隊，他嘴上自我反省了一輩子，他的堂客也內心反省了一輩子。於是到李國珍這裡來，他翹著腿在屋簷下反省，堂客幫忙監督。
生完羅根秀，李國珍的肚子愣沒了反應，直至婆婆病的沒了魂，她的肚子才重新恢複了生機，次年生了羅根平。
這個一輩子為羅家勞苦功高的人卻罪孽深重的活到了那麼高歲數，不知道上輩子做了多少欺壓羅家的惡事。
羅根平出世了，老羅皇帝依然不滿意，整天傻傻憨憨不曉得哭也不曉得笑，這樣的崽哪是能給羅家光宗耀祖的苗子，可李國珍對他並不如婆婆那樣懼怕，任他嘴上念，明麵上都聽著，都藏在心裡頭，什麼都按自己的想法過。
根水長大了，根秀也長大了，老皇帝終於壽終正寢，李國珍名正言順繼位，再沒過多久，她也成了彆人家的婆婆，羅昭全當了何家媳婦公。
同樣是婆婆娘，同樣是冷麵寡言，李國珍的婆婆霸道專製，但一輩子得的名聲都是牲口一樣能乾活，對丈夫丫鬟婆子一樣客氣周到，對旁人大方賢惠。
李國珍就一言難儘了，媳婦雖然將開始也是個逆來順受的，雖然也結婚好幾年沒生崽，第一胎又是姑娘，過了好幾年才有了羅浩，但媳婦娘家有些本事，在屋裡跟她置了幾年氣，賭咒再不回羅家，她也沒辦法再壓製她了。
這時，她的注意力便自然轉到上石壩弟弟屋裡去，她的一切名聲都敗在弟媳吳秀珍身上，婆婆霸道在自家媳婦，她卻霸道到旁人家裡去了。弟妹連生三個姑娘，把李家的香火完全斷送，也把她的名聲斷送個乾淨。
李國珍在絕大多數事情上都比婆婆更明智，更想得開，更看得明白，所以上一輩是婆婆聽丈夫的，下一輩羅昭全聽她的。可她的一輩子，活的比婆婆更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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