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有的棒棒糖還在桌上敲啊敲，回頭逗鬨彆扭的旭東，劉強卻真的撕開塞嘴裡了“隻要晚上不落，主要怕打滑，走路過去也沒得好久噻，以前他們趕場不是都走路上來啊。”
信歡道“走路啷個可能，這個天七點還沒亮開玩笑，算的八點半出葬，你還走路過去，走路起碼一個小時，還要抬棺木，還有老年人，走路過去，你怕沒走過。”
她說話時眼睛一直望向門口，見屋裡的人已經穿了孝衣係好了腰帶，正站在門口同潘運說話“嘖，整恁憔悴啷個欸，故意等潘爺看嗎。”
聞言，大家都把視線轉到門口去，披麻戴孝的潘宏比剛剛更顯疲憊，與小心翼翼緊挨他的妹妹潘宜相比，豈止相差十歲。父子三人不知道說些什麼，鑼鼓聲音震天響，潘宏光是垂耳聽著，半晌，潘運轉身往屋裡去，潘宏則往外麵去，小尾巴潘宜抬腳在後麵飛快的跟著。
“嘿——走哪裡去？”劉強站起來揚手朝他喊一聲。
下了雪，天色暗攏來，又鋪天蓋日的遮著篷布，雖然有大門口兩盞大燈照著，打在壩子眾人麵前金燦燦的，但靠角落的位置還是黑咚咚看不真切。
潘宏隻遠遠朝這邊望了一眼，似才認出來眾人，現出個不很真切的笑容，同樣招招手，仍舊大步往那邊去了。
近在眼前，遠在天邊，他好像也像他的父親潘運那樣一起出去了，同大家疏遠陌生了。
“嘿——嘖。”劉強站起來朝屋裡望了望，去墳上的潘達陳啟明等人不知何時都已回來，幾個弟兄在門口一麵說話一麵尋找著。幾人起身往屋裡去，正是找他們“快來快來。”
忠承沒看到青舒，問走在後麵的信歡潘寧“幺妹呢？”
信歡一指先前的位置“在那裡，跟陳卓一起的。”
便放心跟著眾人一起往靈堂裡去。
信好走在劉強身側，聽他問“潘宏到墳上去啊？你們都轉來了？”
陳啟明道“他去買個東西。”
他專心顧著聽旁人說話，內外又有耍鑼鼓和道士先生聲音震耳欲聾，沒聽清潘達跟他說話。潘寧走在他身後，回答父親“喊樓下的嬢嬢幫忙看著的，跟嬢嬢談的明朝下午轉去呢，應該沒得事。”
靈堂裡跪了一地穿白係麻繩的，哭聲嚶嚶嗡嗡的亂成一團，數的數，念的念，正跟著跪在最前麵的掌壇師參拜。聽他抑揚頓挫的唱
地藏王菩薩，觀音菩薩，又唱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地某人何時將啟程前往，唱罷，叩首，後麵的人跟著叩首，上方圍坐八仙桌的先生們再敲鑼打鼓附和。
哭什麼呢，哭的再傷心也聽不到了，哭的再傷心也哭不回來，可流程就是這樣，喪事沒人哭，指這人生前缺德，死後也無人為他落淚哭泣，再擠不出淚，乾嚎也要嚎的像死了親兒絕後一樣。
信好站在後麵，認不出哪個是忠傳，反而看牆上的卷軸，聽先生們的唱詞更來的興趣濃厚。
有的話是能聽清的，但多數隻是外行人聽個聲兒，一來囫圇的快，二來掌壇師都是多年道場磨練而來，又唱又吼幾十年，音色早已嘶啞不清。
信好受老張影響，少年時極崇敬這類先生師傅，都是吹吹打打，這跟耍鑼鼓又完全是兩回事，不光唱，還有對傳統喪葬禮儀繁瑣規矩知識的學習與傳承，寫奠文時對祖上的稱呼，及天上地下神仙菩薩排列名稱和各自所掌管的權力事務範圍等等。
再最簡單的，就是先生隨手寫的那幾副毛筆字都叫人心潮澎湃，仙風道骨，鏗鏘有力，漂亮的像花兒，曼妙的像爬牆的藤，又硬朗的像盤根的樹……就算沒有這許多事他也不可能學這門手藝端這碗飯的，從前個個兒隻盼著他像忠承那樣考個好大學，像潘達那樣自己當老板，甚至像電視上那些當領導成光耀門楣的大人物一樣。一下兜漏了那許多事，這些期盼卻轟然崩塌了，大家忽然都小心翼翼，隻盼他彆忘本，長大了，出息了，彆臉一翻就誰也不認了。
掌壇師唱罷一輪，暫時休息，跪著的人被邊上圍觀的人拽起，哭的最傷心的竟然是羅明先，連著兩個老輩子都沒將她拉住，不知道傷心什麼，竟然哭的眼睛都紅腫。她這一來，本來哀慟的潘迅又跪下去，先前盧定芳過世時她因為屋裡分房子錢的事與幾姊妹計較，心裡總是不痛快，連帶母親的喪禮也怨氣重重，現在上歲數了，依舊有怨，卻連臉色也不知道擺給誰看了。
父母一不在，跟公婆摔鍋砸碗都不解氣，跟丈夫撒潑講理都耿耿於懷，跟兒子嗎，兒子大了不由娘。到頭來一算，嫁出去的姑娘在哪兒都是生人，外人，有苦無處訴的人。
哭到傷心處，誰來拉都把手往後一甩，眾人已然驚覺她的脾氣，卻摸不準她這脾氣從何處來。最後還是劉強信有等幾個晚輩來將她扶了出去，隻這樣一來，陳德芳和徐雪梅兩個人的臉色也不好看了，都各自散開一處悶悶的，各數各的心事，各抹各的眼淚。
那邊幾個老輩子拉羅明先不起，黎書慧從到來便一直在大堂坐著，這時聽聞，哀著臉拄著拐杖進來她身邊悄聲說話“人都去了你還要哭啷個！有啷個不如意的嘜過身好好談嘛，恁多人這裡進出你哭啷個嘛，你望著那幾姊妹恁傷心莫緊著惹她們哭嘛。”
羅明先哪裡是她幾句話就能勸住的，反而她喉嚨裡的哽咽更惹得她莫名來火，人雖然起來了，癱坐在角落板凳上怏怏不快的樣子，也不管她，兀自在自己的傷心裡沉浮著。餘光裡信歡還在身側，從先前就一直把雙手放她肩上，有一陣一個老輩子來拉羅明先把她擠開了，大家看完熱鬨散開，她才又上來。
遞一根板凳給黎書慧，拉她坐下，對方沒坐，將她望一眼，背手挨她站著，焦慮的板著一副臉，朝外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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